(一)初到广东
小李子收破烂的事业越来越大了。他在堆积如山的破烂堆里走来走去,不时大声吆喝着指挥几个工人清理着破烂,不时昂着头喝酒。酒是装在葫芦里的,他喜欢把最烈的家酿高梁酒装到葫芦里。然后喝到嘴里,流到胃里,溶到血里。
慢慢地几大堆破烂被分成了许多小堆。这时候,小李子有些微醉了,他又要耍醉八仙拳了。他常常在微醉之后或者清晨起床玩一套颇具自已风格的醉八仙拳,并且乐此不疲。
小李子耍起醉八仙拳来了。他一旁挥拳踢腿,一边唱着配套的拳决。在拳路进行到铁拐李的拳决时,他忘了拳决,本来虎虎生风的套路就变得不连贯起来。一个踢腿之后,他摔倒在一辆脚踏三轮车旁边,额头碰到车把上,明显有些红肿,因此引来了一片笑声。小李子有些懊恼,他挥拳向三轮车击去,本来高高举起的拳头,落下却变成了轻轻抚摸。
"终究是一个铁拐李!"徐动大声地嘲笑着他。只有徐动可以冠冕堂皇地叫小李子为铁拐李,十多年共同闯荡江湖的经历结成了他们牢不可破的友谊。
小李子懊恼成怒了,他站起身来,挥舞着拳脚向徐动攻去。徐动一边在几堆废品堆里往来穿梭,躺闪着小李子的攻击,一边大声说,你的醉八仙拳,奈何不了我的凌波虚步!
他们终于累了,不约而同地把自已摔倒在那辆三轮车的旁边,不约而同地用右手抚摸着仍然擦得锃亮的三轮车身,不约而同的伸出左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大声说道:"啊!你这个蠢子!"
你这个蠢子,是他们共同的家乡-湖南永州的骂人方言,带有某种调侃的味道。加上一个"啊"字,和两个惊叹号,便成了沈才子一首诗里的经典句子。
沈才人是小李子的初中语文老师,是方园十里开外著名的诗人。他曾经在一家由他自已主编的油墨印成的诗歌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全文一百八十个字,唯一两个标点符号就运用在这句诗的里面,六个字两个惊叹号独立成行,因此显得情绪饱满。
沈才人曾多次在课堂上抑扬顿挫地朗诵他的诗歌,当朗诵到"啊"字时,总是明显加重语气,并且不断摇头晃脑,十分激情澎湃的样子。
他对小李子他们说,"啊"字在诗中十分重要,它是情感水到渠成的喷发,是全诗的灵魂所在,是诗眼。并且不忘多次重复的强调,诗眼,就是诗的灵魂,你们一定要知道,诗的灵魂高于一切。
小李子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诗眼,当然也无法理解所谓灵魂高于一切的高深理论,但他注意到沈才人的文稿上面,"啊"字是用粗体字写成的,两个"口"字就象两个眼睛,于是他低声嘀咕道:"噢,原来诗眼就是诗的眼睛,怪不得如此重要!"
在小李子看来,诗眼就如同牛的眼睛,是用来看东西的,没有眼晴的牛岂不是成了瞎子,于是小李子反复在班上自以为是地宣扬他的发现。沈才人终于恼羞成怒,他大声地呵责小李子:"你这个蠢子!"并摇头晃脑地说些诸如"朽木不可雕"之类的话语。
李老憨是小李子的父亲,他没有读过书,解放后也没有参加扫盲班,用他自已的话说是大字认不了一箩筐,但这并不影响他把沈才人的诗里的语言运用到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终于厌倦了整日生活在"你这个蠢子!"的大声呵责里,厌倦了沈才人和父亲的唠唠叨叨,厌倦了早上上学前给牛割草,下午放学了牵牛吃草的日子。每次割草或者放牛时,他总是来来回回唱那首<<小草﹥﹥歌,他恍恍惚惚地觉得,他就成了一株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并且无人知道的小草。
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小李子决定到广东去打工,他要摆脱他的小草生涯。
小李子来到广东佛山顺德以后,就租居在徐动的旁边屋子里。刚到时,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靠打些零工维持生存,大部分时间都表现得无所事事。小李子好动,徐动喜静,但这不影响他们在共同的零工生涯里结成牢固的友谊。
那个秋日的清晨,小李子又在屋外咋咋呼呼了。他先是对着吊在门口酸枣树下面的沙包拳打脚踢一阵,然后照例操练起他的醉八仙拳来了。他总是一边操练,一边大声叫着徐动。徐动大部分时候总是选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怕偶尔有一只老鼠,肆无忌惮的爬上木板搭制的餐桌,他常常也只是微笑着看着它,一声不吭。于是小李子大笑着叫他徐不动。
徐动终于动了,他来到了小李子的操练场,对着沙包打出了三拳,踢出了四腿,在踢出第四腿时,徐动的脚有些疼痛了,他不得不收回了即将同沙包亲密接触的右腿,然后抱着腿皱着眉头在原地打圈。小李子一边操练着醉八仙,一边大声嘲笑着徐动:"哇!真厉害,三腿半,都成佛山无影脚了!"
徐动只能选择不动了,他靠在树干上,右手抚摸着沙包,突然发力推动沙包向小李子荡去。小李子猝不及防地被撞到在地,然后他一跃而起,大笑着挥舞着拳脚向徐动攻来。徐动大笑着躲来躲去。多年以后,徐动常常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那些快乐的时光,并为之黯然神伤。
他们的笑声惊动了房东家的大黄狗,大黄狗汪汪大叫着跑了过来加入了他们的游戏。小李子拾起不知是谁丢失的烂皮鞋向大黄狗扔去,大黄狗叼起它并且叼回到徐动身边摇着尾巴放下。徐动拾起皮鞋向远处丢去,大黄狗又箭似地冲了过去再度叼起跑回到小李子身边,仍然摇着尾巴放下。小李子也捡起皮鞋丢得更远,大黄狗又箭似地冲了过去,皮鞋却打了一个翻身,滚落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大黄狗失去了目标,对着水沟汪汪大叫一阵才汪汪大叫着三步一回首的跑回来,对着小李子汪汪大叫以示抗议。小李子又大笑起来,徐动也大笑起来。
老陈头是在笑声里走过来的,他走近沙包,也尝试着挥出了三拳四腿,仍然在踢出第四腿时因为疼痛收回。小李子大笑着说:"又是一个三腿半!"
(二)老陈头的生日
秋日的清晨,阳光暖暖的泻下来,微风荡漾着吊着沙包的酸枣树叶,偶尔又几片黄叶在阵阵笑声里自在随意地随风而落,在地面上懒懒洋洋地打着翻身。天空显得很是高远,有几只晨鸟啁啾着飞过,消失在东边的几棵芒果和龙眼树丛里。采摘的季节已经过了,仍然有一些残留在树上的芒果和龙眼显得孤零零的。
那天是十月四日,二十年前的国庆节并没有这么长的假期,而且就算有假期,也并不属于老陈头,他得为生活打拼。但今天是老陈头的生日,他决定给自已放假一天。他是来邀请小李子和徐动赴他的生日宴的。
尽管那时大家的生活都很拮据,但生日总得有点生日的样子。为了营造生日的仪式感,小李子和徐动特别去赶订了一个硕大的心形蛋糕并且购买了十八支蜡烛。小李子对徐动说:"就让我们奢侈一回吧!"。徐动咬咬牙说:"好吧,就让我们奢侈一回吧!"
生日宴定在晚餐,老陈头精心准备了八盘大菜:五荤三素,颇具湖南永州的特色炒血鸭和红烧鱼放在简陋的餐桌中间,猪腣和鸡肉是清烹的,和炒蛋团团摆放在桌面上。
徐动说:"够奢侈的了,应该花了不少钱吧?"。老陈头说:"生日嘛,总该奢侈一回的!"。小李子也说:"今天不谈奢侈。",大黄狗凑热闹似的低吭几声,似乎也在应和。
老陈头和南生坐在一张长凳上,小李子和徐动坐上了屋里仅有的两张小木椅。老陈头还来不及给大家斟上酒,南生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了炒血鸭,他应该早就注意到那个鸭腿了,老陈头气恼地拍开了他的手。南生便开始咕咕叽叽了,老陈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挟起那个鸭腿递给南生,南生便双手捧起大嚼起来,吃得油光满面。
"哎,你们看,这傻孩子!"老陈头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南生是老陈头的儿子,就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瘦高的身材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他是天生智障,他的母亲在发现这个事实以后便不告而别。老陈头又是当爹又是当妈的独自把他拉扯到十一岁。
徐动说:"随他吧,真亏了你了。"老陈头说:"不说这些,谁都不是很容易,都是命吧!"然后招呼大家吃开喝开起来。
徐动和小李子都知道老陈头来自云南一个偏远的山村,刚四十岁便已头发斑白了。应该相互认识快四年了吧,小李子和徐动常常来这里蹭饭,为了他们吃得开心,老陈头便学会了做几道拿手的永州菜。
在那个年代,生日里最具仪式感应该就是切蛋糕了。吃完饭以后,小李子拿出蛋糕摆在桌子上面,徐动小心地把那十八根蜡烛在上面摆成心形的模样并且点燃。
"许个愿吧!"老陈头闭上眼晴,无比虔诚地双手合十,嘴唇微微地翕动着,谁也不知道他在心里唠叨一些什么。
有一次,徐动曾问老陈头生日那天究竟唠叨了一些什么?老陈头双手一摊,然后说:"无可奉告,这是秘密!"。
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或多或少存在着几个因为难以启齿而不足为外人道或者时候未到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这并不奇怪。徐动自已就有一个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就连小李子也是不知道的。
吹灭蜡烛以后,小李子双手一拍,徐动随即打开了早已准备好了的收录机,一首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响了起来,飘荡在那个秋高气爽,月朗星稀的夜空里。
南南也跟着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尽管他的歌词总是含糊不清,但他唱得很投入,听起来也有几分像模像样。
老陈头抚摸着南南的头,也许是多喝了几杯白酒的缘故吧,他看起来有几分伤感,眼眶便有些红了。
徐动于是向小李子使了一眼色,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一块砌好了的蛋糕向老陈头脸上抹去。老陈头猝不及防被抹了一个正着,顿时成了大花脸。他便双手各拿一块蛋糕追得小李子和徐动躲出了屋外,他们之间的追逐明显打扰了大黄狗口啃食猪骨头的动作,它有些不满地低吭一声,然后叼起一块骨头,躲到床底去了。南生却只是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傻呼呼的笑出声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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