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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前)

戛然(前)

作者: 莞尔容 | 来源:发表于2019-05-27 18:30 被阅读0次

黄昏初临,白昼之光尚未尽然的褪去,满街满城,却早已经是灯火辉煌。

铜螺桥头,工商银行营业大楼前面的开阔坪地上,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就热热闹闹的遍地都摆设上了各种各样的宵夜摊片,而各色饮食男女,他们仿佛是从地底下忽地就冒出来的,或者仿佛是通过了某种看不见的玄幻隧道凭空降落而来的一样,一下子就将这些摊片坐了个半成以上。就在宵夜摊片的边上,在街沿上的那一排高大的香樟树的其中一棵下面,叶至庸独自一人倚着比水桶还要粗壮得多的树干侧身而立,有半个身子露在树干的前面,另外有半个身子却掩藏在树干的后面。香樟树枝繁叶茂,冠盖如巨伞。因为被繁茂的枝叶遮挡住了灯光,香樟树下的叶至庸,若明若暗,颇有几分潜伏者般的神秘诡谲,令人不觉心生疑云。

黎斯淳从的士上下来,叶至庸就知道她就是他正在等待的那个人儿了。米粒色的薄毛线衣,浅蓝色的背带牛仔裤,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小帆布背包。正如她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一样。按照约定,下得的士,黎斯淳便在路边上停留,滞步未移。

叶至庸与她相距也就七八步的样子。他看见她个头中等偏高,身材苗条,或许还略略有嫌单瘦吧,但也因而让她的身姿显得格外轻盈窈窕,什么娉婷呀婀娜呀亭亭玉立呀绰约多姿呀,这些个美好的词语,直叫他都想往她那里堆砌。他也看见她的面容端庄姣好,白净清丽而又优雅不俗。总而言之整个的就是感觉一个美好,出乎意料的美好。

她来之前,叶至庸当然也是想象过她的样子的。可是,他哪里曾想象过他有如此这般的美好?尽管之前汪菲雨跟他说过她蛮漂亮的,单身只因为眼光太刁,可是他估计得也还是相当的保守,一个女子,又是一名人民教师,也算得是知识女性了吧,都二十七的岁年纪了还深藏闺中人未识,长得一般般的堪堪的过得去也就不错了,你还能指望人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貌若天仙?现在,眼见得她翩翩现身,他才知道人未识的那些个人,是有多有眼无珠。

叶至庸却又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踌躇了。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让他有了那么一点点不自信没底气了呢,还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让他有了那么一点点不落忍心了?但是,他到底还是没有临阵退缩。临阵退缩岂他叶至庸的性格?既然人都来了,便是虎山刀山,少不也是要走上它一遭了。双手反复的理了理额际的头发——他的发型是干练硬派的短发,其实,理不理都是一个样子,都不会因而有任何的改变。然后,他又做了两下脖子的运动,又挺了挺腰板,又扩展扩展了一下胸膛,最后还细心的捋了捋衣服。各种周星驰式的热身做过,叶至庸才抖擞精神,自香樟树下闪亮而出,帅气登场。

前些日子,摩云峰酒楼。是叶至庸的兄长叶若庸在A市的一些个老同学的一个聚会。叶至庸有幸欣逢其盛。这些个老同学,一般比叶至庸大个六七岁,在B县老家做学生未出道之前,他们大多是他叶家的常客,大多也与叶至庸混得是烂熟烂熟的。叶至庸自迁来A市,就没少与他们有过交往。虽然,叶若庸远在天子脚下,但是,他叶至庸与他的这些个老同学的交往,却一点也没有因之而有什么不融洽的。所以,只要是方便,他们这些老兄哥的聚会,便也会邀其一起参与,而他,大多也都会不做矫情,欣然而往。

有个叫汪菲雨的女同学,叶至庸以前也不乏有过耳闻,见人却还是初见。汪同学以前委身在江河日下半倒不倒的B县戏剧团,后来才辗转来A市做了一名歌舞老师。或许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了的,叶至庸曾经随一个无名的草台班子去外地区做过一回县际巡演,并且,还着着实实的登过那么几次台,唱过那么三两首流行歌曲。只是此一番经历,他好像有些讳莫如深,素来都未曾与人道及过,也就少有人得知了。或许是因为有过此一番经历吧,虽然是初见,叶至庸却也与汪菲雨不免也就有话无话的格外多唠唠了一些。汪菲雨为人也是十分的大方随和,可谓是平易近人。套得几下近乎,叶至庸便雨姐雨姐的叫她喊开了。喊得那叫是一个嘴巴甜,汪菲雨听得那叫是一个舒服乐乎。

因为有汪菲雨在场,吃喝罢,自然少不得还要去歌厅卡拉OK载歌载舞。而叶至庸,在他兄长的这帮老同学里面,也是素来就以多才多艺有着那么一点小小名气的。就有人起哄让他与汪菲雨两个人合作唱几首给大家欣赏欣赏。这个也没有什么好推托的,合作唱便合作唱呗。便一连合作唱了两首。一首是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一首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男的唱几句,女的便接唱,女的唱几句,男的便接唱。两个人唱的是相当的自然顺溜,浑不似首次合作,倒像是,他们曾在一起唱过几多回了似的。果然是不负众望,卡拉OK竟好像唱出了那么一点点演唱会的味道。

然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一个半醉不醉叫宁鸣远的老兄哥凑过汪菲雨和叶至庸坐的这边来,哇哇啦啦的代叶至庸央汪菲雨给他拉个媒,介绍个好女子。

宁鸣远说前段时间天他因事回了一趟B县,有天上午在伏龙路那段,碰巧就遇见了叶至庸的母亲,老人家与他东拉西扯了不少的家常话,特别特别的跟他提到叶至庸的婚姻问题上了,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婚姻问题。离异都有多少年了,中间丫乎大山的也交过不少女子,可那却都不过是稀里糊涂算不得数的,现在到了A市,比不得在B县,可千万别再丫乎大山稀里糊涂了,要踏踏实实正儿八经的找个好女子结婚成家才好。宁鸣远又说他母亲还再三的交代,让他这个做老兄的无论如何也要多上上心,务必像叶若庸似的一般无二的待他叶至庸,如果认得有可靠的好女子,定然莫要忘记了撮合撮合,也好了却了他们做父母的这个最大的心愿。“应承我当然是应承下来了,老人家那般的殷殷托付,当时我又怎么好意思不应承下来而加以回绝呢?可是,伯母这分明又是所托非人呀,我宁鸣远哪里有这个能耐完成这么个艰巨的任务?我宁鸣远总共又能认得几个女的?这一下子才突然想起来,由你汪菲雨来担当这个大任,是最为合适不过的。在我那里是个天大的难题,到了你汪菲雨这里,我估计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汪菲雨便转过脸问叶至庸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叶至庸说,“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的吧。”切,他哪里知道他宁鸣远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略略想想,他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母亲行事,一向就不缺有过这样的风格。况且,他宁鸣远说的又是那样的传神阿堵。不过,就算他宁鸣远说的确有其事,他母亲的托付也是算不得数了,因为,它已经是过期了。前几天,叶至庸的舅舅——在这个A市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了,他已经把叶至庸与周莉娜的事向他的老姐姐做了及时的报喜。他母亲乐得是不要不要的。然而,宁鸣远既然都这么替他说开了,他又怎么好反而倒不识好歹的打人家的脸,让人家落个没趣?人家若然不是把他当一般无二的亲兄弟,他才懒得来替你操这个闲心呢。再者说了,就当是说着斗斗伞法找找乐子消遣消遣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叶至庸又有什么理由不乐得随而附和的?

汪菲雨总只是有些不太相信,说,“真是逆天了,像你叶家老弟这么一个人,长得又这么潇洒俊朗,大家又都称赞你是难得一遇的才子,人又是这么的灵性活络,又还是这么的性格开朗落落大方,擅于交结,这会儿却说找个女朋友都要依赖别人来穿针引线。”略略顿了一顿,叶至庸答道,“雨姐你这样纯属是谬赞呀,别的暂且不论,单说大方活络,擅于交结这一条,就是大大的不实之词。今天是在你们这些个兄长姐姐们的面前,加之又是酒壮怂人胆,所以,我呢,难免就有些恣肆随性,放得开了些,而真实正常状态下的我,可是相当拘谨和腼腆,甚至是很有点呆板木纳的一个人。”

汪菲雨和宁鸣远不由得对了对眼,相视而笑。是拘谨腼腆呆板木纳这些个字词用在他叶至庸身上让他们两个听了禁不住觉得好笑而笑了。这样的话他都说得出口,他的幽默也是叫人不得不服了。

虽然如此,汪菲雨却倒也没有因而再多说半句别的什么,就问他对女方有何要求。叶至庸回她说全无一点要求,但凭她汪菲雨做主就是,只要是过得她的法眼了,便自然是棉花匠的千金没得弹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跟我说,这事儿就有点不大好弄了。”汪菲雨摆着手掌说,“这个世上有种最难办的事情,就是嘴巴上说全无一点要求的事情。谁不知道越是嘴巴上说没有任何要求的人,十有八九他就越是这样那样,名堂多多,决非轻易对付得了的。你还是扎扎实实的给我提几点你的要求来得诚恳。”见她这么说,叶至庸就好像是很用心的认真的想了又想,说,“如果非要我说出个什么要求来的话,其他的各种所有且都不必去论,你就尽可能的避开那种壮硕威猛强悍孔武女汉子气爆棚的,尽可能给相一个单单瘦瘦弱质纤纤斯斯文文的,最好是,她还带点病恹恹的样子,让人一见着就忍不住想呵护她,照顾她的吧,疼她痛她。”

汪菲雨笑道,“也就是说弱柳扶风楚楚可怜,林黛玉般的病态美的那种了?”叶至庸嗯嗯嗯的点着头,说,“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还有就是,若然同时又比绛珠仙子要性格开朗清明一些就更好了。”汪菲雨出手将他的肩头用劲一推,推得他后仰不止,笑骂道,“你小子前面还好意思说没有要求,你看你现在这个要求提的,哪里是一般的人提得出的!它就不是刁钻,而是不同一般的刁钻。”“不会吧,”叶至庸好像都有点小自得的样子了,嘴里却还在谦虚,“我这就能够称得上刁钻么?我觉得也蛮普通的嘛。”却未曾想,汪菲雨接忽然啪的一声一拍大腿,说,“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我还真的正好就认得有这么一个妥帖的女子,说不定还真是你们的缘分了呢。你且安心的等个一天两天,我便自会给你回复消息。”

叶至庸根本都没有怎么的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他真真的是以为,只不过是附和着宁鸣远,陪着他瞎鸡巴斗斗伞法找找乐子说着消遣消遣罢了。哪里想得到,汪菲雨却决不是跟他斗伞法找乐子说着好玩的。果然,只过得一两天,她便有了回复给他了。汪菲雨打他电话的时候,叶至庸好像还有那么一些梦里梦冲一下子没有怎么的反应过来。汪菲雨让他记下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对方叫做黎斯淳,是某某子弟学校的一名非常优秀的小学老师,蛮漂亮的,因为心气太高,眼刁,故耽搁落单至今,也就才有了他叶至庸捡漏的机会。

“你的基本情况,我所了解的,该说能说的,我都已经跟她说得差不多了,你只管放心打过去跟她聊就行了。至于具体怎么聊,你那么有才情又灵性活络的一个人,大概就用不着我来教了吧?只要你是诚心诚意的,你们这件事,我认为就一定有戏,你雨姐我这里,是蛮看好你们两个人的哦。”

虽然嘴巴上是答应了汪菲雨,得了空便他就自会拨打那什么黎老师的电话的,但是,实际上他也还是没有怎么的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说到底,其实还是他不想给那什么黎老师打这个电话,他心底里不愿意去惹她,不愿意去惹这件事情。他这里,他与周莉娜的事情正在火热进行当中呢,他们的事都已经惊动双方的亲人了,岂可随便造次?他又怎么可能有太多的心思放到那原本不过就是斗斗伞法说着开开玩笑的事情上去?在别人的眼里,他叶至庸或许素来就是有那么些丫乎大山有那么些烂的吧,可是他再丫乎大山他再烂,好像也还不至于能丫乎大山烂到这个程度吧?做人,多多少少总还是应该要讲一点点洁身自好的吧?退而言之,就算他是已经够丫乎大山够烂的了,难道他就不能改邪归正来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加之,近些天他还有些忙。一忙起来,也就更没有这分闲情了,这事儿也就又这样搁下来了。

然而,汪菲雨那头,却好像是锲而不舍的较上真了。她这红娘当的,也是实在没得多话说的了。今儿个上午,她又打他电话,噼里啪啦的好一顿说道。她质问他是怎么回事。她说他既然托付了她,她那里是做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腆着张老臉屁颠屁颠的给他用心去走动,去摇唇鼓舌了,他那里却反倒是风不起波不漾,全无一丝动静。“你该不会是拿这么重要的事情来跟你雨姐丫乎大山斗伞法的吧?你看起来好像也不像是一个丫乎大山斗伞法乱弹琴的人,却怎么可以如此这般的言之无信不靠谱呢?你若是如此这般的言之无信不靠谱,人家那里又会有什么样的好词好句来论谈我汪菲雨?”

叶至庸只有招架之功,哪有回辩之力。慌乱无措之间,无奈只得立下保证,就算是天塌地陷江河倒流,就算是忘了自己姓啥名谁,也决不会忘了今天之内一定要给黎老师打个电话过去。听得他这样说了,汪菲雨的语气也就立马变的温和多了,“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这种事就应该是你要主动的,莫非你还稳坐泰山指望着人家女孩子腆着脸皮主动的先来联系你?还有就是,你也别以为我这么热心这么卖力是为了你将来会给我多大的谢媒,你雨姐才不要你那什么谢媒呢,我只是真的觉得你和她是太合适了,如果不交往交往,就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他都想向汪菲雨坦白,他其实就是拿这事跟她斗斗伞法说着好玩的,但话都到嘴边了,终于还是没有吐出口。他要是把这个吐出来了,她汪菲雨那里又该会怎样的来想他这么个人呢?他觉得这个后果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初次见面就一口一个姐叫的,却跟人家斗这么大的伞法,日后见了面,他叶至庸哪里还有脸不远远的躲起来?想想还是老老实实给那什么黎老师打个电话的好。真是的,他为什么非得要以坦白从宽来为难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稍稍的变通变通?他找个时间把这个电话打了,随随便便的跟对方聊上个三句两句的,对付对付,然后就告诉她汪菲雨说他和她的那个黎老师,他们没有聊好,没有后续了,不就行了?两个人没有聊好,这下总怪不得他叶至庸了吧?虽然他不想去惹这个事情,虽然他觉得这么做好像也总还是有什么地方有那么一点不甚妥当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打这个电话交差。保证他叶至庸都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立下了,又怎么好再出尔反尔失信与她?

电话是中午打的。是她住房里的座机。一切都蛮顺溜的,只一次便打通了。打过去也没有响得几声,黎斯淳便接了。

叶至庸:喂,你好。

黎斯淳:你好。

叶至庸:请问是黎斯淳黎老师吗?

黎斯淳:是的,请问你哪位呀?

叶至庸:我是叶至庸同学呀,多年以前,你刚刚来铁路子弟学校教书,教过的学生叶至庸呀。叶是梧桐叶上三更雨的叶,至是至近至远东西至清至浅清溪的至,庸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碌碌庸才的庸。

黎斯淳吟吟而笑:哦,名字倒是蛮别具一格的,好像是模模糊糊的也有那么点记忆吧,可是,对不起了叶至庸同学,你的人我却怎么竟一丝印象也没有呢?

叶至庸:这个也不能怪黎老师你的。怪只怪当年,我这个学生的学习成绩最是一般,长的也最是普通,没有任何的特色,又不怎么爱出声,最是不惹人注意。有的人,他只要在你的眼前现个面,你就会留意到了他,对他有了较深的印象,时间过得再久,也会被你记了下来;而有的人,即便是他天天都在你的眼皮底下晃过来晃过去的,也不一定会让你留心的看他一眼,自然也就谈不上会留下什么太多的印象了,别过之后,都用不了多久的日子,也就将他全然的忘记掉了。我呢,大概正是属于十分典型的后一种人,这实在是太不幸了。

黎斯淳:这个嘛,听起来好像好像倒也是让你给说通顺了,那我也便权且认下你这学生了。只是,按照你所说,已经是过去许多年了,中间你也没有跟黎老师联系过,问个好什么的,这下却不辞冒昧突然打电话来,叶同学你想跟黎老师说点什么呢?

叶至庸:有两件事情。首要的一件事情,当然是诚心诚意的给你问个好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给老师您问过一次好,我这学生做的,实在是太不懂感怀师恩,太不懂尊师重道,太失礼数,太不知恭敬了。诚惶诚恐啊。也不知道今天中午这个迟来的问好,它是不是还有些许的意义,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迟虽然是迟了一些,但是,应该比未曾有过总还是要稍稍好一点点吧。

黎斯淳:嗯,那是的,有这个认识也算是难得了,也算得是一种觉悟吧。

叶至庸: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近段日子,你的叶学生我,状态很是有些低迷茫然,感觉自己整个好微弱,好孤单,好无助,人生完全没有目标,甚至,活着都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困局,好需要有个高人来指点一下迷津,给开开窍。天可怜见,让我想起黎老师你来。放眼我叶至庸所能够想到的所有人,除了你黎老师,又还能有谁更胜其任的呢?绝对绝对是非你莫属呀。所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既为我师,在这个如此关键的时刻,应该不会置我于弃之不顾吧?

以上是叶至庸与黎斯淳两个人本次电话的开场部分。确确实实,他就是怀着一种随随便便的聊上一聊完成一下任务的心态,聊坏聊天都无所谓,甚至聊坏了还更好。所以,他说起话也就是相当的率性恣意的了。他这样几乎是天上地上,信马由缰,想到哪就说到哪,是纯粹的瞎鸡巴扯犊子的那种。原本以为他都这样的瞎鸡巴扯犊子了,他们两个人又还能聊得上多大一会呢?然而,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个情况。这种事情往往都是不由预料,都是难以自已。他的这番瞎鸡巴犊子扯的,实则是个相当不错的开场,不啻有无心插柳歪打正着的功效。两个人哪里像是完全未曾相见相识的两个陌生人,几乎是瞬间就变得很是熟络了,完全没有经验到两个完全的陌生人之间初次交谈的那种拘谨不适。这给他们这次整场的通话营造了相当良好的气氛,也便有了相当良好的基础,因而得以愉悦欣怡轻松自如全无阻滞的展开。

结果,一下子剎不住车了。两个人你来我回我来你回,聊呀聊的,不觉竟啰啰嗦嗦絮絮不休的一聊就聊了十几二十分钟,甚至,电话放下了,叶至庸都好像依然还有那么点意犹未尽的味道。只是,意犹未尽归意犹未尽,非数字时代的移动电话昂贵的话费也着实叫他叶至庸好好的心痛了一把。话费还是小事,没得什么紧要的,而严重的是,他们两个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约个会见个面。谁提出来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是一拍即合,一致赞同。宜早不宜迟,约会这种事情,它就得即说即约雷厉风行趁热打铁迅速果断,决不可拖泥带水拖延迟误,以免横生枝节。加之又刚好是周末,叶至庸也不多说,便当机立断做主选定了见面时间为即日下午,他请她吃个别致的晚餐,让她一定等他电话。

叶至庸是真的真的没有打算过还会有什么后续的,可是后续又岂是他打算有就有,打算没有就没有?这个并没有什么好奇怪,人生一世,又能有几件事情不是这样与打算背道而驰的?

手也握过,见面辞也说过,两个人就那样相视而笑。叶至庸问她为何而笑,黎斯淳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过来问他为何而笑。他就说是因为见到她,他的感觉蛮好的,蛮开心的,愉悦之情油然而生,所以也就忍不住想笑而笑了,适我愿兮,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黎斯淳也不扭捏,说她好像也应该是因为有一点点的那种感觉才笑的吧?

叶至庸却又画蛇添足郑重其事的申明说,“我这说的可是大老实话哦。”黎斯淳掩了掩嘴,戏笑说,“是吗?幸亏你申明得这么及时呢,不然,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个叶大忽悠了。”

黎斯淳哪里又只是有一点点的那种感觉?叶至庸所说的“大老实话”,又哪里不是正好说中了她黎斯淳这边的情形?之前,汪菲雨在她面前把他夸了个一塌糊涂,她也只是将信将疑,现在与他见了面,她便不由得暗叹自己,一向就相信她汪菲雨应该不是一个不那么靠谱的人是有识人之明的。

眼前的这个男子,个头高矮适度,身形挺拔有型。正是她最喜欢的那种。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朗隽好,更自有几分说不出的不俗的钟灵之气。这种钟灵之气大约就是腹藏文章气自华的那种钟灵之气了吧?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的男子自多得去了,满腹才华的男子也自多得去了,但是,长得好看同时又要有这份钟灵之气的,却好像还是不容易随随便便就能遇见的。

浅蓝色的宽松牛仔裤,深灰色的小领西服,脚上是白色的运动鞋。着装自然率性而得体,似乎又不失时尚。竟仿佛是有那么一点明星范。还别说,黎斯淳还真的觉得某位港台偶像男歌手就跟他很有那么几分相似度。尤其是,他的浅蓝色的宽松牛仔裤,与她的浅蓝色牛仔背带裤很是搭调,是不是可以说竟是有那么一点情侣装的意思了呢?这让黎斯淳觉着格外的亲和,不禁为之抿嘴一笑。

伊逸憩园不是在地上的门面店铺,而是在十一楼之高的一套普通居室里面。店主人欧阳谨逸,是一位地道的A市本地人。是叶至庸的一位文友。多年前,两个人曾经有幸在北方某家文学月刊上同一期一起发表过小说,故而让他们结缘相识。早在叶至庸来A市之前,两个人就已经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素有交情了。店名是从欧阳谨逸与他前女友的名字的末尾,各取了一个字。虽然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前情不再,老板娘早换成了现在的方晓芳,但是,这店名却不知为何一直沿用至今。或许只是懒得改它罢了?乘电梯上来,紧闭的房门,除了门楣上有一方“伊逸憩园”的艺术字体小牌子,与其他人家也更无任何二般。

按响门铃,稍待片刻,房门便轻轻启开,戴一副近视眼镜,长长瘦瘦竹竿一样的欧阳谨逸热情的将他们迎了进去。

灯光明亮而柔和舒适。音响里飘出的从未间断过的轻音乐,分贝调控得高一分嫌高,低一分嫌低。且吟且诉的音符,宛如沾衣不湿的雨丝,袅袅绕绕,萦回若抚。四室两厅的大房子,除了留有一室为卧房,其余三室都开辟做了包厢。简易的装修,除了仿汉白玉的瓷地板砖和腻子胶粉刷一白,好像都看不到更有其他的作为了。客厅的空间还是比较开阔的,挨着一壁一溜设有四个格子间。格子间里,四个人,两两分对坐于一平米见方的长方形桌子两边还是绰绰有余的。格子间与格子的屏隔,最是富有特色,是一排一排摆满了各种书刊的高高的双面书架。这些书多都是欧阳谨逸从好几家因为有读纸质书爱好的人越来越少濒临灭绝而倒闭的租书店里贱价收购而来。这让这个所谓的伊逸憩园,看起来不怎么像是一家餐馆,而像是一家私人的公益性的图书馆了。

但是,伊逸憩园就是一家餐馆,一家如假包换风味别具的私房菜餐馆。糕点饺子汤粉汤面炒粉炒面炒饭煲仔饭凉菜卤菜另有多种精致小炒,应有尽有。只要你点,欧阳谨逸的现任女友老板娘方晓芳,通常情况下,只需要由她一个人独力忙活,也不用谁来给她帮上一把手,也必不叫你多等,她便会像变戏法一样的飞快的在厨房里完成她给你现时的制作。三下五除二,轻松搞定。然后,她又会好比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的,以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拖盘,嗖的一下便把它们端到你的面前。滴水不漏。这简直是堪称神奇,传说当中的田螺仙子,恐怕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客厅靠最里面的角落处摆了一张还算像样的书桌,书桌上摆了办公电脑,权充做吧台。通常的情况下,欧阳谨逸一般都是在这张书桌后面稳坐钓鱼台。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家餐馆的老板,倒更像是某家机关或某家公司的一名白领。除了读读书,写写文章,更多的时候他好像都是沉迷在电脑里玩一种叫做蜘蛛纸牌的游戏。

没有什么客人。包厢都空着。只有一个格子间里坐了三个颇上了年纪的男子,他们都像欧阳谨逸一样戴着眼镜,各捧着一本砖头般厚厚的大部头读得是聚精会神,风雨不惊。他们是已经用过餐了呢,还是尚未到他们的用餐时间呢,还是他们原本就并非是这里食客,而只是这里的读客?很是有那么一点冷清。这种冷清是这里的常态吗?是因为此时段非客旺的时段才有的冷清?还是因为这里地处十一楼之高,高处不胜寒,酒香也怕巷子深呢?或者,又还是因为这种地方原本就是属于较特别和较小众的接受,原本就并没有求过它会有多热闹,也并不需要它有多热闹?由叶至庸陪着略略走马观花了一下,黎斯淳的新奇之感,油然而生。后来在卡拉OK包厢里她问过叶至庸,欧阳谨逸他们两个怎么会开有一间这样古里古怪恍如隔世的伊逸憩园,叶至庸想了很久才告诉她,他也不是很清楚和很能理解。

问黎斯淳是坐包厢还是坐格子间,她想都不用想就选择了后者。像其他大多数这里的来客一样,黎斯淳首先想到的是翻书架。她大海捞针般的挑呀挑呀,挑了个眼花缭乱晕头转向,终于得偿所愿,找到了一本自己可心的书。黎斯淳翻出的是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梦哥玛丽的《绿山墙的安妮》。这本书是她学生时代读过的非常有限的几本小说之一。现在能在这里翻到这本书,恍惚间,好比是有种故友重逢的味道,尽管,书中的内容她早已经忘得都所剩无几了。遗憾的是,叶至庸对她翻出的这本书一点都不熟。按说乱七八糟的书他也算是读得不在少数了,但是这本书以及它的作者,他之前却好像听都没有听说过。不然,拿来发挥一下,卖弄卖弄,跟她侃侃大山什么的,岂不为妙?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叶至庸找来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全本的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每次来这里,他都得读上那么两页的,就是这本书。来伊逸憩园里用餐,如果不顺便读上两页书,实在是白来一趟了。他知道这套皇皇巨著的所在之处。是他特意嘱咐欧阳谨逸将它们置放于他能随时注意到却又相对隐蔽的那排书架顶层的边角上,不要随意移动。一者可以方便他一找就能够找得到,再者因为他欧阳谨逸随时都能注意到,也可防被谁惦记上,顺手牵羊。如被顺手牵羊,那样就太可惜了,还不如拱手相送于他叶至庸来得大方爽快。因为不用翻来翻去,而是去那边直接取来就是,所以叶至庸先黎斯淳落座了好大一阵。

待又一局蜘蛛纸牌玩完收工,欧阳谨逸才起身离开他的吧台,踱步过来,请他们点单。这时候,叶至庸和黎斯淳二人,差不多已经在这里读了一个课时的书。这是伊逸憩园的规矩,客人来了,都得让他们先读上一时半会的书之后,老板才会来打搅的。叶至庸便问黎斯淳点哪样,菜单上但有,只管任意点就是。她却回他说,出门前已经在家里用过餐了,不用给她点了。听了她这么一说,叶至庸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不是说好了请她出来吃个晚饭的吗,这会儿怎么却又说在家里已经吃过了呢?不过,他倒也并没有因此想得更多。他相信她所言非虚,也就不再勉强她了。吃东西这种事,怎么好勉强呢?要怪也只怪他自己,他约的时间有点太晚了。都这个时间了,她用过餐了也是很正常的。便转而说,“那就来点喝的吧,牛奶或者咖啡什么的?”黎斯淳却还是连连摆手说,“不用呢不用呢,牛奶和咖啡我都喝不习惯的,你莫管我,你自己点你自己的就好了。”

叶至庸便又说,“那就来一小壶他这里最好的茶吧,他这里别的且不说,茶叶的的确确那还是相当相当不错的呢。”但是,黎斯淳却竟然连茶也不愿喝,好像是说她晚上是不能喝茶的,好像是害怕会有什么过敏的反应,“还是给我来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吧。”叶至庸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以为她未免也太精赵了,但是,看着她满满的都是歉意的样子,却又不忍说什么了。再说她那里又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喝,人家是身体不适宜呢。却反倒安慰她,“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喝白开水也挺好的嘛,”便抬头对欧阳谨逸说,“那就这样了,给她来杯白开水吧。”“不错不错,还是喝白开水好,这闺女,看来蛮好养的嘛。”欧阳谨逸在一旁怪里怪气的插嘴道。贼笑贼笑的。黎斯淳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好像一时还没有听得太明白,只是傻乎乎的笑了笑。叶至庸却伸出一个手指,出其不意的在他的腰间给他戳了一个一指禅。虽然迅速向后退了退,却仍然是躲闪不及,欧阳谨逸被戳得哇的一声大叫。

虽然黎斯淳只喝白开水了,但是,叶至庸却还是大手大脚的点得很是有那么几分铺张任性。除了他每次必点的老板娘方晓芳的招牌拿手小炒金花满堂,又点了卤猪耳尖,又点了卤牛杂,又点了凉菜花生米腐竹拌黑木耳,又点了大份的北方水饺。已经说好了她只喝点白开水了,他还这么大张旗鼓的点了这许多,他一个人吃得了这许多?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他是气她说好了他请她出来吃的,她却已经在家里吃过了,故意铺张任性给她看的吗?或者,他竟是想在她面前装装土豪?其实,黎斯淳是有点多心了。因为除了她黎斯淳,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将与他叶至庸一起共进晚餐。这个人就是老板欧阳谨逸了。早在他与她见面之前,他和他就已经说好了叫他做陪当灯泡了的。实际上,每次到这里来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的,只要是方便,他叶至庸就没有不会叫欧阳谨逸一起来作个陪的。在这个伊逸憩园里,在他欧阳谨逸的地盘上,他叶至庸来吃吃喝喝的,又怎么少得了他欧阳老板的份儿?

虽然黎斯淳只是喝的白开水,却也还是给她备了一副碗筷的。还好,这副碗筷总算没有白白给她备下。禁不住叶至庸的多番鼓动,桌子上的菜式,她到底也总算是各尝了那么一两小口。看来黎斯淳应该也不会是个如何口刁的人,她说味道比想象都还好,尤其对金玉满堂这道小炒,更是赞誉有加。不难看出她的赞赏是由衷的,决非虚与委蛇。叶至庸和欧阳谨逸两个,也就只各喝了两瓶啤酒便停杯打住了。以他们两个人的酒量,这点酒不过是挠痒痒而已,自然是难以尽兴了。在伊逸憩园里这样与他叶至庸喝酒,几乎每次都是这样的喝得个心里毛痒毛痒,难以尽兴。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也是委实难怪,他叶至庸总不能由着兴子喝它个颠颠倒倒七荤八素而不知道置人家女孩子与何地吧?

去方晓芳那里买了单,欧阳谨逸拉他在吧台里面坐下来,让他看看他最近才写就的一个小说。厚厚的一摞,三百个格子一页的文稿纸,有差不多二百页。叶至庸认真的看了看开头两页,又看了看结尾两页,中间只是随意的翻了几下,目光都没有好好的落下过,便把稿子放下了。开头和结尾给他的感觉还不错,足见不比一般的功力。但是,时机不对啊,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情和兴趣跟他欧阳谨逸这里看他的什么鬼小说,而把人家黎斯淳独个儿撂在那里?这也未免太不合常情了吧?欧阳谨逸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便按下他的小说不谈,自然也就扯到黎斯淳身上来了,夸赞说,“这回这个姓黎的老师够正点的了,可谓是容貌气质俱佳,都带着那么点仙气了。上次带来的那什么周公主也算得上是很不错了,可是比起这位来,似乎又还略有不如了。也不知道你小子是哪世修得来的艳福,竟然走的这般好桃花运。”

叶至庸夸张的虎着脸,作色说,“喝这点啤酒就把你醉得语无伦次了,什么周公主不周公主的!你丫说的是什么呢?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你丫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呢?你最好少给我这里瞎鸡巴扯犊子,还懂不懂聊天呢?不懂聊天,就趁早把你那张鸟嘴给我闭上。”欧阳谨逸笑道,“这不是就我们两个在这里咬耳朵说话吗?又传不到她那耳朵里去,何必弄得这么紧张兮兮好如临大敌,好像是要吓唬谁似的?好了好了,不该说的我欧阳谨逸绝口不说就是了。”叶至庸便按捺着不笑,有模像样的说,“做人呢,还是得要讲一定的严谨性的,如果只是图个逸兴遄飞,而过于言行放任无状,就不太好了。谨逸谨逸,有谨有逸,先谨后逸,谨而后方可逸,才是最好的嘛。”欧阳谨逸说,“我靠,看把你能耐的,服了你了行不行?”却又一脸淫邪的笑意接着说,“这已经是又有几天都没见你叶大才子露面了呢?还道你忙的什么正经大事情,却原来是掉进桃花洞里出不来了。”

叶至庸做出鄙视的样子,说,“按说你欧阳谨逸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了吧,可是,什么事到你了口里,怎么就都这么不堪入耳了呢?”欧阳谨逸这下就不服气了,诘问,“说句掉进桃花洞里出不来了,就如何的不堪入耳了吗?看来跟你叶至庸说话,我恐怕得进修进修才搭得调上了。”叶至庸似乎是有点不想理他了,却还是跟他分辩说,“哪里是你想的那么回事?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和她这还是第一次见的面呢。”欧阳谨逸自然是打死也不相信了,白了一下眼,说,“既然知道我不会相信的,你又何必还要这么说?莫非你觉得很有意思吗?我们两个人谁跟谁呢?在我欧阳谨逸面前,你也用得着这么遮遮捂捂玄玄乎乎?只是,你自风流快活你的,我也举双手赞成,也为你高兴和自豪,但是,你叶至庸却不能太过重色轻友,有了美女便完全忘了兄弟,有机会也得帮我欧阳谨逸物色物色,也得帮我撮合撮合一个不是么?”

叶至庸冷声而笑,说,“你还敢贼心不死?佩服佩服。如果有机会,我倒是也非常乐意给你效这劳,给你帮这个忙,怕只怕,哪天方晓芳剪刀一挥,将你那小弟弟连根除去,永绝后患,岂不是反而害杀了你?”欧阳谨逸头一昂,凛然无畏的说,“切,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大老爷们在她那里,这点威信还是有的。再说我欧阳谨逸也决不是那胆小如鼠缩首缩尾之辈。你莫要找借口推托,那些事儿不劳烦你操心了,你且只管忠人之事,不负所望就行了。”叶至庸笑骂道,“不负所望你个头!你这分明是贼胆包天呀。要不要叫你家方晓芳过来,让她给你赏个赞?”说着话突然起了尿意,叶至庸立身起来要走,欧阳谨逸伸手欲拉着他,还舍不得放他,叶至庸挡开他的手,“我且先去方便一下再说,总不至于连方便都不让我去了吧?”

急急火火的跑卫生间放水龙头一般哗哗啦啦的撒了泡巨尿,应该怎么说也不会比两瓶啤酒的量少。整个肚子好像霎时就都被放得空空如也了,无比轻松。欧阳谨逸还在吧台里心心念念等他回转,叶至庸假装瞟都不瞟他一眼便掠身而过。他不愿意再去他那里跟他啰嗦下去了。倒不全然是因为黎斯淳还在那里等她回去,也因为再啰嗦下去,估计也定然是瞎鸡巴扯不出个什么好犊子来。懒得去理他。走到属于他与黎斯淳的那个格子间的边上了,叶至庸才赫然发现黎斯淳并不是一个坐着的,在她的旁边,肩挨着肩,与她一起坐着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子。这女子她不是别人,正是老板娘方晓芳。两个人在交头接耳,不知她们嘀咕的是些什么。方晓芳本来应该是来收拾桌子的,但是,桌子上却依旧是杯盘狼藉。见他回来,方晓芳好像微微有点慌张,赶忙起身收拾桌子。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桌面上立马便一片整洁。朝叶至庸诡谲的一笑,如同她端着不锈钢托盘来的时候一样,方晓芳又好比是脚下踩着风火轮嗖的一下而去。饶是他早有见识,眼见得她的动作如此这般的麻利迅捷,叶至庸也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黎斯淳则更是目瞪口呆好大一阵子都有点回不过神来了。

品了品临去时方晓芳的那诡谲的一笑,叶至庸心里不禁因为警惕而略感不安。她一个老板娘,来这里收拾便只管收拾她的就是了,却在这里跟人家一素不相识的女子又有什么好嘀嘀咕咕的呢?她方晓芳跟她黎斯淳又能嘀嘀咕咕出些什么样的好字词呢?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叶至庸至少这一点还是有的,他知道,在方晓芳的眼里,自己大概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尽管她见了他好像也是无不客客气气有说有笑的。这一点不用根据她是否对他明明白白的说过什么才能做出判断,而是他自己暗下里,好像一直以来就有这么一种敏感。应该也谈不到自信或者不自信上面来吧?可叹他叶至庸,长得好像也算是高高大大正气堂堂一表人才的了,若是去客串个什么抗日电视剧,必定演的是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什么的角色,到了她方晓芳这里,怎么就成了如此这般的入不了眼呢?这里面肯定也少不了欧阳谨逸的一分功劳,在她面前提到他时,谁说得清楚他欧阳谨逸这个猪一样的队友,会怎样的有意无意的将他叶至庸漫画般的夸张甚至是妖魔化?

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主要的问题还是他自己在洁身自爱这个方面,做的也确实是有不尽人意之处。上次他带周莉娜来这个伊逸憩园,距离今天才有几天?现在他带来的竟然就已经是另外的一个女子了。甚至在周莉娜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带别的女子来过这里。如此的行事风格,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他自己那里或许是重甲坚铠刀枪不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了,而在别人那里,对他可能会有那么些侧目而视另眼相看乃至有那么一些微词,这又会有什么好奇怪的?其实,他又何尝未曾因此有过是不是该另选一个地方的考量,上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经过了相当的犹豫了,这次就更是莫不是如此。但是,助力支持他们伊逸憩园的生意的义气,总是压倒一切的占了上风,令他吊死鬼寻亲人一样的赖上了这里。加之这一次,就在今天下午,欧阳谨逸就专门打过他的电话,说是又有几日没有见面了,契阔之情虽然略显矫揉,却到底也多多少少有几分让人感动。当然了,令他叶至庸赖上这里的,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到目前为止,他好像还暂时找不到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安静和安全的。

这会儿,叶至庸却难免有些心生后悔了。要是换个地方她方就好了。方晓芳到底有没有给他在黎斯淳那里弄出什么幺蛾子?若是她弄出了幺蛾子,那又该会是怎么样的幺蛾子呢?好像是很不经意的,叶至庸问,“老板娘跟你聊的什么呢?看样子,你们两个人好像还聊得蛮来的嘛。”黎斯淳告诉他,她们并没有聊别的什么,是她在向方晓芳求教金花满堂的做法,而方晓芳也一点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厌其烦不余遗力一招一式一五一十倾囊相授,决无半分保留。原来是他想多了。他叶至庸是不是有那么些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他叶至庸用得着这样吗?

又坐了一阵看了一阵书,他们才起身离开伊逸憩园。叶至庸还想再坐多一会儿,还想让她陪他再多读两页书的,但是黎斯淳却好像一个不太安分的小孩儿似的有点坐不住了。她想去卡拉OK。她想听他的歌,听他唱《城里的月光》。汪菲雨跟她夸赞了,没有听他唱过这首歌还不知道,只有听他唱过了,你才会发现,如果没有听他唱过,简直都会是一种遗憾。叶至庸谦虚说,“你莫听雨姐她跟你海夸海夸的没得个边边,她这简直就是捧杀了。我这个人,又没专门的学过,又还不是对唱歌有特别的兴趣,这方面的天赋又可以说是半毛都没有,哪里凭空就能唱得出什么悦耳动听的歌曲来的?前有雨姐那么不切实际的海夸了,你如若听信了她,自然就会有了一定的期望了,待到真唱起来,我这里却是狼嚎鬼叫不堪入耳,别人那里唱歌是要钱,我这里唱歌却是要命。我担心你失望跟期望的反差太大,大到会让你接受不了的,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不要听到的好。”

黎斯淳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是她到底还是更愿意相信汪菲雨一些。她不相信汪菲雨会没来没由没边没影的就夸他的歌唱得好,更不相信他本来是唱得狼嚎鬼叫不堪入耳别人要钱他要命了,她汪菲雨竟然还说得出没有听他唱过简直都会是一种遗憾这么离谱的话来。人家汪菲雨有这样吃饱了撑的慌么?她又有什么必要来跟她黎斯淳这样吃饱了撑的慌呢?退而言之,就算他真的唱得不是那么回事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的内心里,其实也并没有怎样的强求过他一定要唱得像汪菲雨所夸赞的那么神乎其神。弄间小小的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单独的不被打扰的一处隔绝的空间,听他给她唱唱歌。哪怕他只是唱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是的,只要是马马虎虎差强人意也就足够了的。人家本来又不是一个什么专门的歌手,唱唱卡拉OK嘛。卡拉OK而已。又没有收了你半毛钱门票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凑合着听的?总不至于,还真的竟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会出其不备的唱得个狼嚎鬼叫不堪入耳,别人唱歌要钱,他叶至庸唱歌要命?

当然了,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唱给她听也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就在包厢里陪他一起坐坐,与一起他说说话也是很不错的。她和他,都还没有好好的正经的说上过几句话呢。原来,说到底,唱或不唱,是不是都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其实还是,她想与他同处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不被打扰的隔绝的空间?

应黎斯淳的要求,首先便是叶至庸给她深情献《城里的月光》。人家对他的期望那么的高,他都不好意思多做推辞。也不需要做什么酝酿,他绝对只是拿起话筒就唱,却瞬间便进如了状态。只听得他一开声而唱,黎斯淳不由得一震,立刻就肃然起敬的感受到他是不同凡响了。待到一曲歌罢,果然是一如汪菲雨所说的那样,没有听他唱过这首歌还不知道,只有听他唱过了,你才会发现,如果没有听他唱过,简直都是一种遗憾。原唱是新加坡歌手许美静。早两年很是火过一阵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满街满城的音响店铺,翻来覆去播放的好像都是她的歌。尤其以《城里的月光》一首最为耳熟能详。好像连不少不懂事的娃娃,你随处都能听到他们张口便给你来上一句,“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什么的。这首歌所用的字句朴实平易普通亲切而无花哨虚华,宛如日常的口语一般,娓娓的诉说深切的思念和关怀。许美静的声音干净质朴而无雕饰,清澈而又温暖,温婉而又深情,又夹带着微微的磁性。难得的情爱,辛酸的离散,无奈的隔断,揪心难耐的等待,冰冷的难以融入其中的城市,无处不在的皎洁的月光,压抑不住的憧憬,以及因了这份憧憬而有的别人无法品得的那种独有的幸福。都得到了她几近完美的演绎和诠释。适度的伤感清晰的贯穿始终,淡淡的悲悯是理性的,不消极的,又不乏真诚,拿捏得相当的精准到位,也就最是容易令人产生内心的轰然共鸣。与之相比,叶至庸男声版的《城里的月光》,在黎斯淳听来,就算不能说是更有见胜,却至少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了,甚至就她个人而言,他叶至庸版的在某种意义上还更能让她为之深深打动。虽然前有汪菲雨那样的夸赞过了,她也算是有点心理准备的了,但是临了,黎斯淳到底还是有那么些惊疑不置。

接下来便都是她和他一起唱的了。黎斯淳开始不肯唱。她从未拿着麦克风唱过卡拉OK。以前她也曾随同事呀朋友呀五五六六的和着进过非常有限的几次歌厅,但是,从来她都不过是做的看客,做的观众,摸都没摸过一下麦克风。她不唱卡拉OK,是出于身体方面的原因,是她的弱质制约了她。她十分清楚的知道,她自己的身体是不适合于进行这么刺激和亢奋的活动的。但是,她喜欢听歌,而且是非常的喜欢听。除了挑着电视里的演唱会看,她还有台收录机。都好些年的老货了,杠杠的,现在都还能用。老货就是质量好呀。除了可以听听磁带,还可以听听收音机里各种电台播歌。心情特别舒畅的时候,背地里独自也会轻轻哼上那么一两首喜欢的歌的。也就是这么轻轻的哼哼而已,好像都怕被别人听到了会不好意思似的。现在他让她跟他一起唱,像他跟汪菲雨唱过的那样,你两句我两句的一起唱,她就像背地哼的那样就行了,不然,他也就不肯唱了。

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赶鸭子上架了。他教她点一些她比较熟悉的,然后又比较舒缓和比较深情的那类。虽然没有唱过卡拉OK,但是,她却听的多呀,所以,知道的歌也是不在少数。令她惊奇和佩服的是,她给他提的歌,他竟然首首都能唱。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在歌曲的爱好上,他和她是有着某种共同性的呢?他唱的首首都是那样的好听,首首都让黎斯淳恍恍惚惚的觉得,如果是在录音棚里灌制成磁带,未必就会比那些专门的歌手唱的不受买到哪里去。这甚至叫她有些怀疑,今儿个她有幸与之一聚的这个男子,是不是本来就是一个专门的歌手来的。她跟着他唱,起初的时候还有些怯场,怕找不着调,所以还有些不怎么唱得顺口,但是,跟着唱着,慢慢的也就被他带上路了,尤其是经过他的略加点拨之后,更是被他带得渐入佳境。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唱卡拉OK的,只是要选唱一些比较舒缓和比较深情,不那么刺激不那么亢奋的歌曲。她被他带着唱着,完全是轻松的舒畅的怡宜的毫不费力的那种感觉,原来担心的那什么弱质的制约,竟好像是有那么一些杞人之忧伯虑愁眠了。自此以后,她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爱上卡拉OK呢?

黎斯淳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也曾有过走歌手这条路的考虑?叶至庸略愣了一愣,然后露齿一笑,却并不做回答,只当她是拿他斗伞法的。黎斯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严正的申明说,“我是很认真很正经的问你这个问题的,决没有一点斗伞法的意思的。”叶至庸看了她一眼,戏笑说,“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正是说说斗斗伞法寻我的开心的呢。”想起刚见面的时候,她黎斯淳也曾如此这般的戏笑过他,这下算是找回给她了。黎斯淳便正了正脸色,说,“人家到底也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呢,怎么会说话随随便便的就斗伞法寻人家的开心?”叶至庸脆脆的拍了一下额头,做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说,“唉呀是呀,你看我这张嘴是有多么的没得名堂,简直就是出言无状,还望黎老师你千万不要耿耿于怀才好。”却又做好不奇怪的样子说,“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一说呢?”黎斯淳浅浅而笑,苦口婆心的说,“我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你听老师的话总是不会太错的哦。”

叶至庸却还是只管虚头巴脑的谦虚说,“跟你这么说吧,听过我唱歌的人多的是了,但是,夸我唱得好的人,除了你和覃菲雨,到目前为止,我好像还没有发现另有其人。而且,我自己也总是觉得,唱得好像也并不怎么样嘛,只是敢放开唱而已,一点自信都没有的。亏得还有你们两个如此不相嫌弃的知音,纵然是献丑,也是不枉在你们面前唱过了。”黎斯淳不客气的说,“不要过分的谦虚呢!过分的谦虚就不免会让人觉得你是有那么点嘚瑟了。”叶至庸似乎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做作了,圆话道,“许多事的好与不好,其实并不是完全在于这件事儿的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有往往更取决于它的受众是不是对得上味。唱歌当然应该也不外乎如是。同样的一个人,唱的同样的歌,有的人听起来可能就会觉得你唱得实在好听,有的人却又可能会觉得你唱得并不那么好听。你和汪菲雨觉得我唱得好,决不吝啬的夸赞我,或许是因为我唱的对上你们的味了,但是,在别人那里就不一定了。这个一点也不奇怪,各有各的口味而已。我们如此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得是各有各的口味,就得是也有人喜好这个味的,也有人喜好那个味的,也有人不喜好这个味的,也有人不喜好那个味的。唯其如此,才成其为我们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嘛。如果是众口一味,岂不就是无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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