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
王彦抗
麻石山镇的酒店格局,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客厅当中置一个大柜台。柜台里面放着各种品牌的白酒:精装的、简装的、散装的……价格不一,当地兰陵酒占了上乘。柜台边放着一个大瓷坛,油亮油亮的,上面写着“东北高粱红”,里面装着浓烈的散酒。做工的人,晌午傍晚散了工,仨仨俩俩地来到酒店,在客厅找张桌子围坐在一起。只要花上百来块,就能吃上一条鱼,一盘二庙驴肉,再加上几碟小菜,那油炸花生米是不可少的。倘若肯花上几块钱,便能买到一瓶酒或几杯散酒慢慢地喝着。他们都谈论着当天的所见所闻,不停地骂着老板的狠心,喝不到一杯酒,便打起了酒官司,那声音仿佛能把天花板顶飞。喝完最后一口酒,每个人的脸都涨红了,条条青筋绽出。打工的都是壮老力,挣钱也不少,饭量也很大,每次都吃上四五块烤牌,盘子里菜也一扫而光。他们打看饱嗝,点上一枝烟,天南海北地又谈论一番,还不时地吹着牛逼。结帐时又和老板娘嬉戏半天,猛地捏下老板娘的粉脸,笑哈哈地走出了酒店,身后少不了老板娘的一阵毒骂。
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父亲又不让上技校,说大部分是骗钱的,也学不到什么技术,还不如早点打工。父亲便让我在镇上的一家叫一分利酒店里当帮工。老板娘见到我,说我这几年上学上傻了,也不机灵,就叫我在外面做点跑腿的事吧。虽然没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点单调和无聊。
老板娘非常泼辣,主顾整天吹鼻子瞪眼的,教人郁闷得很。只有老包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我还记得。
老包是镇中学的一位老师,四十时出头,头发有点稀少,两鬓都斑白了,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他身材高大,神色疲倦,青白色的脸上夹杂着道道皱纹,那条黑色的裤子也褪了颜色,皱巴巴的,脚上的那双旧皮鞋,大概没有擦过油,上面布满灰尘。他天天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车把上始终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上面隐隐约约地可辨认出“教师节留念”几个字,至于装着什么,谁也不清楚。
听人背地里谈论,老包在这个学校已工作二十多年了,教的学生有的还当了领导。他曾经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就分配到这个学校任教。这几年老包也没捞到一官半职,只评上了中级职称,可怜他落了这般地步。
一天中午,老包又来到了酒店,照例要了一盘青辣豆腐和一小盘咸菜(酒店送的),但这次却没有要酒。旁边的一位年轻人,听说是在麻石山中学毕业的,成了包工头,便笑嘻嘻地问道:“老包,那么会过呢,连酒都舍不得喝了?”老包只顾低头吃,也不应答。老板娘呶着嘴说:“你不知道老师会算计吗?”“是呀!”“是呀!”旁边的几个吃饭的也随声附和。这时老包抬起头来,朝着老板娘说:“现在上边有规定,工作期间是不准喝酒的。”旁边的一位老者显得很愤怒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死要面子,自圆其说。”老包喝完最后一杯水,抹了抹嘴,结了账。他转身离开酒店,朝酒店啐了口唾沫,哼了一声,转身挎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
据他说,他除了教书,还要精准扶贫、控缀保学、入户走访、信息录入、禁止焚秸、做各种调查、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包,我们便把他唤作“老包”。
做工的人对老包有点怨气,说他每天就上两节课,一年还有两个假期,给点工资就不错了。他们更看不起老包,一天的收入是老包的几倍,嘲笑老包来酒店没点过浑菜,是位很会算计的人。
的确,在这个酒店里老包是拿着工资,喝酒不点荤菜的唯一的人。
老包一到店,所有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包,听说你犯事了!”他不回答,对老板娘说:“一盘青椒豆腐,三块烤牌”。“老包,你一定又体罚学生了!”有人故意高声嚷道。老包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你学校的校长亲自给我说的,你打了孩子一巴掌,赔人家二万块,还被停职检查,教育局还对你记过处分哩。”老包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这不能算体罚!……李家小子上课玩手机,我批评他几句,他反而把手机摔到了我的脸上。我忍不过,就给了他一巴掌,能算体罚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孔子曰,孟子云,这会全是之乎者也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一会,老包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老包,听说老师又涨工资了?”老包看着问他的人,只是不说话。他们便接着问道:“你怎么连套房都买不起呢?至今还骑着那辆破电动车。”此时,老包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都是“教师收入不低于公务员”“教师已成国家公职人员”“教师的工资待遇逐年提高”之类,让人不懂。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包就是这样地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想当老师的大有人在。
有一天傍晚,大约是冬至前后,我坐在店里打瞌睡。冷风从门缝里阵阵吹来,钻进我的衣服里,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老板娘正在慢慢地结账,忽然说:“老包很久没有来了。”我这才也觉得他的确很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呢?他到那边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地下。老板娘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那人呷了口酒,慢慢说道:“他得了不治之症!这样的病能治好吗?他能有多少钱!可怜他这辈子!最后撇了一家老小。”就在这时,门被拥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收工的人们笑哈哈地又走进了酒店,老板娘忙陪着笑脸招呼着他们。店内外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到了年底,我便离开了这家酒店。
2018.12.26于磨山凤凰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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