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教学的这个村子叫“峪西”,虽说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路,却被周围几座大山包裹着。峪西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散散落落窝趴在一面向阳的土坡上。红石板垒的房子,红石板砌的院落,远远望去,就像黄色的背景里藏着的几株小小的火苗。火苗周围,镶嵌着一条又一条窄溜溜的像布条一样的梯田。梯田上种着一些耐寒的莜麦荞麦之类的低产作物。满打满算,好年景亩产充其量也就是个百把十斤。土坡上没有水,打不出井来。峪西人吃水,还得担着水桶下土坡到二里远的河沟里汲水。进峪西只有一条山路,就是父亲走得那条进山路。曲曲弯弯,崎崎岖岖窄溜巴巴得两个人并排走就有点挤。
别看峪西离城只有二十几里路,却闭塞得如同长年累月躲在石板房里的瓦砾。多数老年人没进过县城。村里的最高领导就是队长胡七斤。见日,大伙只听胡七斤的派遣,谁谁谁到卧虎岭散粪,谁谁谁往葛针凹犁地,谁谁谁到红土洼种莜麦等等,得了队长的指令,十几个劳力便作鸟兽散,各干各的,谁都不会磨洋工。至于说山外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他们不管,也无需管。
峪西村几朝几辈都没派过老师,母亲是解放后上级派到峪西的第一个老师。当胡七斤告诉人们这个消息时,整个峪西都炸锅了。祖祖辈辈,峪西人不知道念书是怎回事,更没有派过什么老师。所以刚开始,大多数人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相信。
你哄逑谁哩?你哄鬼哇!
真的,是个女的。
女的?有人更加惊诧。
有人便摇头,说,你听我这话,不出三天跑人,即使派来也留不住。
母亲上任那天,胡七斤专门派了一个人赶着一头驴驮母亲的行李。那个赶驴的人便是二虎的爹。原来村里为了慎重起见,专门弄了个管学校的“官”——称作“教委”。胡七斤交代给他的任务是,负责学校老师的一切,包括吃喝拉撒。唯一的要求是,要想方设法留住这个老师。所以,母亲的上任,就算作峪西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了。
几天前,队长就派了几个人把峪西最大的房子——那个“官房庙”涂刷了一遍。用山上最好的木料打了几付桌凳,又锯了一块木板,用草木灰染黑。粉笔是从县城买回来的。胡七斤不知道从谁家寻了一根竹竿,截出细端的一节,二尺有余,用一把尖刀子精心地刮削,再用棉布反复擦拭,郑重地放到小黑板的沿下—就成了后来母亲须臾不离身的教鞭。胡七斤说,做工的要有车床,下田的要有䦆头,当老师的离不开教鞭。咱没念过书,可懂这。
官房庙前有一块二十几平米的院子,就权当做学校的“操场”吧!
母亲上任的那天可以算作峪西村的一个盛大节日了。一清早,全村能出动的都出动了。队长那天特例放了一天假,几十个穿着补丁烂衫的男女老幼就那样子站在土坡上伸长脖颈往进村的那个山垭口瞭。太阳嬉笑着喷出一张红彤彤的脸,一张红彤彤的脸就那样子羞涩地掩映在峪西那面土坡上。没有风,树上的叶子静悄悄的,像在聆听大地的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藏在人们的心里,像是大地的心跳。蓦然,有一个尖细的嗓音喊道,来了!来了!人们的眼光便唰一下追光灯似得对准了那个山垭口。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孩,跟在一个高大男人赶的毛驴后面,徐徐拉开了一页帷幕。就听得土坡上有人喊,果真是个女的,队长没哄咱。你看人家城里的女人多俊!这可是实实在在山里飞来了女凤凰!怎还带着个孩子呢!瞧那孩子还小,七八岁的样子!
胡七斤扭身瞪了那人一眼,意思是就你话多。那人赶紧缄口。
扛被褥的扛被褥,提包袱的提包袱,有一个大婶一把抱起我,“吧”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娃还小,走累了吧!我和母亲就这样被热情簇拥着走进了官房庙。胡七斤指着有炉灰渣子顶的三间屋子说,老师,咱山里条件差,将就点,将就点!人们的眼光便转到母亲的脸上。说实在话,这那里是教室?一盘土炕占了屋子的一半,土炕上铺着一领新打的苇席,苇席上铺着两领山里人最好的黑毡。木边的炕沿下安着一口铁锅,铁锅的边沿放着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余下的一半才算作教室。
人们便看母亲的脸,他们好像要从母亲的脸上发现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一定很复杂。但面对的是山里人那一双双喷着欲火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渴求,有希冀,有感恩。由不得你说什么,更由不得你说什么推辞的话。尤其是炕上那一领崭新的苇席,崭新的黑毛毡,那是那时山里人就寝最豪华最奢侈的褥子。满屋子人都凝神不动,胡七斤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帮着张老师打扫教室,安排被褥。又转过来对母亲说,山里人没见过大天,张老师多包涵点。新来乍到,这几天你不用开火,咱们村子里的户轮着管。今儿我家管,我家婆娘不会做饭,您还得多担待。见她的婆姨杨美丽还扒在门栏一动不动瞅母亲的脸,便厉声骂道,聋啦?没听见?回去好好给张老师做,多上点油!杨美丽一扭屁股走了,就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上课!母亲用铁锤敲了敲挂在门前柳树上的一截废旧钢轨,哐!哐!废旧钢轨顿时发出了一种带有文化气息的声响。峪西几朝几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钟声。清脆,洪亮,叩击人心,第一次响彻在峪西上空。一早,队长就在高台上放了几个“二踢脚”。“二踢脚”的响声和废旧钢轨发出来的响声搅碎了峪西沉寂已久的宁静,惊得藏在岩石缝里的山雀哧溜一声窜上天去,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又哧溜一下栖息在远处的一棵松树上,瞪着惊异的眼神窥视着它们住了已久的居所,实在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张长条子桌凳,凳子上连我在内一共坐着八个学生。
屋子另一端的炕上放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教科书和参考资料。这就是母亲的办公室,教室,宿舍兼灶房。这个屋子的主人既是峪西小学的教师,也是峪西小学的校长;既是班主任又是代课老师,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炊事员。
八个学生中,年龄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六岁。除我之外,其他孩子一律没有上过学,所以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大概源于父母近亲婚配的缘故吧,这些学生的眼神大都显得有点迟钝。臭蛋和毛毛的耳朵似乎还有点背。一节课下来,母亲问他(她)们讲了些什么,他(她)们只是呵呵地傻笑。傻笑之余,两道哈喇子就从嘴角流了下来。丑和常好失禁,头天上课坐在凳子上,小鸡鸡那儿就不由自主地开闸了,裤裆湿淋淋一片。拴小是个女孩子,算是几个孩子中最精灵的一个,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总是骨碌碌瞅着母亲。拴小的眼睛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头上梳着两条歪七扭八的小辫,还带有些许的泥土和草屑。拴小家里的活做完了才能来校,父母都是病人。拴小常好流鼻涕,拴小的鼻涕流出来了,就用袖管擦一擦,袖管那儿又明又硬。
还有一个孩子叫二虎,就是前面提到的最顽皮的那个。掏鸟蛋逮小鱼是把好手,最高级的本事就是学野兽叫,狐狼狗獾,什么都会。
村里人自古没见过上课是一个什么样子,第一节课窗外就站了好多人,峪西村的男女老幼全都倾巢出动了。妇女怀里抱着娃儿,娃儿的嘴一努一努在妈妈裸露在外的乳头上吮吸。
语文课先从教拼音开始。母亲在黑板上轻轻写了一个“b”,然后用竹木教鞭轻轻一点,张口发出一个“帛”。并且反复强调了发音的方法,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读音,他(她)们中只有拴小和我读对了,其余几个孩子发出来的音总是“扑,扑”的,母亲纠正了几遍还是没能纠正过来。
就引得窗外的妇女们哄堂大笑。
“人家教书,你们懂逑甚?都给我回去。”
人们扭头一看是队长,都悄悄散开了。
队长走进教室,对母亲说:“山里孩子笨,张老师您慢点教,不用急,慢点教。”
就一个“b”,母亲教了三天还是不会。
就一个“1”,三天了,臭蛋和毛毛还是没有记住。
晚上,母亲气得直想哭。
你不知道,当老师最伤心的就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教不会学生。
峪西的夜,唱着一首寂寞而乏味的歌。冷月清辉,山影幢幢。偶尔,从对面的山梁上传来几声狐鸣,算是深山夜曲中几个跳动的音符。睡在铺着新苇席和新黑毛毡上的母亲,思绪一定纷乱。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她教书生涯的开端,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最让人伤心的是费尽你的吃奶力气,使出你的浑身解数都教不会学生,当老师教不会学生是什么滋味?是自家没法儿,还是孩子们脑子笨?人在孤僻的时候,便会想到亲人。母亲一定看见了外婆。想起了外婆逼她缠脚的那个场景;想起了自家拿起剪子“咔嚓”剪掉一根墨黑的长辫子的场景;也一定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个爱凿四方眼,爱钻牛角的父亲……他最会教学生,他若要在身边,一定会有办法。蓝色的夜空中,有一绺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到母亲的眼帘处,我看见那儿有几滴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我抱住母亲,喊道,妈,你流泪了?你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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