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平直的路上走着,路上每隔五六十米就有个垃圾桶,走过八个垃圾桶就是再熟悉不过的青石巷,那尽头就是再熟悉不过的公交站台。
望着眼前那条笔直的马路,我常常会恍了神,忽然觉得人生就是一条直道,哪怕撞了南墙,也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在这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总觉得自己四处奔波,勤勤恳恳,却始终苟延残喘,卑微如蚁。我想起自己背井离乡,只为在这偌大的城市间寻求一席之地。家乡的一砖一瓦,水塘边芭蕉叶的倒影,往事梦境般涌上心头,似真,似幻。
风乍起,路边被卷起的败叶,像被扯碎了的希望和零落一地的愁思。
是谁,让我漫步在青石板街上沉入无尽慨叹时,猛然望见一抹鲜亮的绿色?
是瓦松。
这也许是生得最贱的草木了,为风所裹抉,为雨所唤醒,出现在古老建筑的屋顶。像翡翠雕成的塔,静静地,在无人注意的高高屋顶,轻轻震颤着细小的叶,好像在眺望。或许正因它守望天空,人们才会轻易将它遗忘。
但它也是最公正的生灵,无论是禁地的亭台楼阁,富家的白墙黑瓦,还是不能遮风蔽雨的破屋,它都生长。它毫不保留地伸长绵延的根系,把脚下的一方土地紧紧抱住。好像天地创生之前,瓦松就与这建筑一起立在天地间。“松”,似乎与高山中摩天的巨树相比,它实在太微弱;似乎它在宇宙中比一粒沙尘更渺小些。
在大地的各个角落里藏着答案。瓦松是自然赐予人类的一派生机,在都市,在城镇,在乡野,只要有房屋就同样有瓦松的身影。诚然,它只是一棵似乎名过其实的草,没有故乡,四处流离,在异乡的瓦间度过余生,与我一般,但它仍然活着。
活着意味着接受风霜雷电的考验,选择在生与死之间无休止地徘徊。一阵狂风可以把它连根拔起,一轮烈日可以让它皮内焦枯。雨能冲走它所依存的土壤,电能激起大火,让它直面死亡-每一棵瓦松都是火的子孙,永久不息地烧下去,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想,这样顽强的存在,与巉岩间的怪松异柏相比,恐怕是以微渺向强大发出的最微弱却响亮的宣告吧。
然而瓦松在穿梭过五千年的时空、见证象形文字的民族于星空下成长之后与我们相见,似乎又成了一个不可即的奢望。
总归是我们在删除往昔。
城市的钢铁丛林只允许被灰尘呛弯了腰的行道树苟活,瓦松的根须在水泥天台上只会枯萎腐烂。它始终与最古老的历史共进退。它所代表的从森林到草原的无数生命,正随它的黯然萎谢而失去色彩。
于是,瓦松正离我们远去,新生的一代或许再没有可能认识瓦松,还有与青砖粉墙烟雨相关的,与草色遥看草长莺飞相连的,一切诗意,一切记忆,都会在不经意间从指间滑落。
除非,我们重读瓦松。
我忽听见路的尽头有生动的脆响,仿佛老人、青年、孩子在一同呼唤我。我在读着,在纸页间寻找生命的种子,活成生命如瓦松般该有的样子。
没错,是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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