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还小的时候,老郭在一家乡镇企业里做采购。这职位是那时候在农村难得的,不需要付出太多劳力而有较高收入的职业,相当令人羡慕。当时乡下把这些夹个皮包满世界跑的人叫做“跑供销的”。长大后的小郭知道了“采购”和“销售”这两个行当的差别。老郭做了半辈子采购,被供应商奉承惯了,养成了又臭又硬,受不了委屈的脾气。小郭眼里的老郭,是蔽塞村子里难得的见过世面的人。
小郭的回忆里年轻的老郭是喜欢看书的。很小的时候,家里到处能看到老郭看的书:平江不肖生的旧派武侠,张恨水张爱玲,甚至劈棺惊梦之类的半文言文小说……小郭全在少时半通不通囫囵吞枣地翻过。小郭爱看书的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候潜移默化所养成。不知怎么后来就不见老郭看书了,或许年岁增长,或许生活压力。
小郭十七岁那年,老郭的亲弟弟被查出食道癌晚期。老郭奔波在南京肿瘤医院和单位之间,终究无可奈何看亲人离去,身心具疲,一夜白头。那一年,小郭经历人生的首次生离死别,也第一次惊觉老郭的苍老,开始对人生的怀疑和思考。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小郭变成老郭,老郭继续衰老,叔叔的坟头也已长草。人生就是这样,去日苦多,来日难期。
小郭慢慢长成老郭之后,也常常回想,前半生过去的四十来年里,生命中到底留下了多少老郭的印记。细细想来,爱看书是一点,受不得委屈的臭脾气是一点。而整个人生价值观的养成,好像跟老郭关系不大,居然大多自于老老郭,那个整日在太阳底下流着哈喇子打盹的老头。老老郭老年丧子,情绪一直萎靡。去世前的那一年,和小郭聊天,大抵是人生如梦,一辈子太短这些话,也不怕小郭那个年纪接受不了。跟小郭唠叨最多的一句话是“一辈子宁可给别人,也别欠别人,给人欠人都是要被人记一辈子的……”
小郭年轻时候是张扬的性格,诗酒江湖,文字风流,笔杆子交朋友,酒局里混青春,用小小郭的的话说,我爸周末就没在家里吃过饭。结识过的各路牛鬼蛇神故事,比电影剧本还要精彩。当然,世界不止文字和酒局,还有Excel和PPT……慢慢年长,风流总被雨打风飘去,小郭理解到老郭放弃看书习惯的心境。人生即是断舍离,舍弃一些贪恋和爱好,才叫成长。是瘾都该戒掉,是痴都要忘记。
小郭在变老,自称老郭,渐渐旁人也以老郭来称呼他。曾经那个老郭在乡下,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小郭会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们的成长是不是在消耗父辈的生命力?为什么强盛的生命逐渐衰败,而孱弱的婴孩日渐强壮,一代一代,轮回不止。我们这样的白驹过隙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小郭当年跟着老郭混饭局,席上推杯换盏,总有大人摸着小郭脑袋说:老郭啊,小郭跟你长得真像……这些年来,小郭带小小郭去过各种饭局,也总有人摸着小小郭脑袋说:老郭啊,小郭跟你长得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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