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习惯性刷朋友圈，无意间看到多年未曾蒙面的高中地理老师发了一条动态：
老师朋友圈截图
我立刻打开日历，确实，今天已经6月5日了，还有2天2019年高考便将拉开它盛大的序幕，数百万年轻的面孔，也即将走上我们曾经的道路。
刚毕业的那两年，还比较关心下一届学弟学妹，每次高考的时候，都会在朋友圈给他们加油助威。
再后来，随着自己的事情越来越多，高考这件事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小，慢慢地就不再关注那些往事，连带和往事有关的记忆都被小心封存。
朋友圈里的消息日夜不息地翻滚，如洪流般裹挟着我们往前奔走，我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到高中老师们的动态是什么时候了。
2013年的那个夏天后，我们如鸟兽般四散离去，留下那些熟悉又深刻的面孔，在原地重复新一轮的生命。
但是不管我们后来去了何方，走了多远，只要这些面孔出现，就可以瞬间将人拉回到那条人生的分隔线上，一边给人若隐若现的沧桑感，一边给人似有似无的重生感。
2013年，我18岁，在重庆市西部辖区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三。
我所在的班级，是年级里唯一的文科重点班，正因为此，区里、学校和老师们把这一年文科高考的上线指标，都聚焦在我们这群人中间。
为了能让老师有更大动力指导学生，也为了让学生有更大动力冲刺高考，区教育部决定采用砸钱的方式刺激成绩：
凡是本区高中院校的学生，考上一个清华北大，奖励200万现金，其中学校100万，班主任、科任老师、学生本人和家长加起来100万。
除了奖励清北学生，区高考文理状元，单科状元也有奖励。
为什么教育部舍得花高价钱奖励学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政绩与生源之间的矛盾问题。
我们学校从来就不是盛产清北人的地方，十年时间里，有两三个能考上就已经很不错了，和那些动辄就考出一面荣誉墙的学校比，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儿。
在重庆这个地方，按理说有行政区划限制，该是在哪里读就在哪里读，但再多的限制，也架不住家长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
家里有点钱的就在市区买套学区房，家里有点权的就走点关系，因此大部分好生源，自初中起就被市中心的一三八中以及巴蜀、育才中学抢走了。
剩下的学生，哪怕全是特级教师来教，想要冲刺清北人复，也是极具挑战性的。
一如我成长的惯例，我在读高中的时候，也是一波三折。
按照我们学校区重点高中的级别，每一个进来的学生，都是有中考成绩要求的，也就是说，能考上这所学校的学生，基本上也都是各乡镇的优秀学子。
了解我情况的朋友们应该知道，虽然我是重庆人，但是我初中并没有在重庆读，我是在福建福州一所军事化学校读的初中，中考也是在福州考的。
福州的中考成绩算分和重庆不一样，只算语数英三科的总分，其他的则全部按照ABCDE等级评分。
我当年的成绩是语数英总分400左右，其他的全部A，也拿到了市三好学生和优秀毕业生的荣誉，但是这些东西，在重庆根本行不通，因为不是在一个评分体系下的产物。
因此我想要进入这所学校，按照正常的录取程序，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也有人问，那我为什么不继续留在福州读高中呢？
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在福州读书，也有一个条件，就是得有当地户口。
当年正是父母离婚的关键时期，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户口会落在哪里。
幸运的是，在我即将面临失学的时候，我们了解到一个讯息：外地返乡青年的孩子，可以在本地上学，但是想进重点高中，需要交高价择校费。
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母亲，一个人承担下了我的各种额外读书费用，让我有了更好的读书机会。
就这样，我拿到了重点高中的入场券，一开始，由于我没有重庆中考成绩，教务处便把我安排在了一个理科班里。
我是一个天生的文科人，在理科班里待着，每天都感觉像是走错了门，望着那些公式定理，总觉得是在看天书一般。
后来终于得知要分班了，我整个人开心得飞起，不过我们这个年级，只设了一个文科重点班，每个班只有前三名才可以进去。
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一个数理化生的学渣，硬是把成绩挤进了前三名，最后成功被选进重点班。
当时我有一种错觉，像我这样的人，在理科班混不下去说得过去，在文科班肯定是如鱼得水呀，但我很快又被啪啪打脸了。
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不断被打脸的过程哈哈哈。
虽然被选上了重点班，我的成绩在全年级的文科高手中只能算是中下游，每次考试，连第一班级都坐不上（我们的考试座位号都是按照成绩划分的，平时一个班70多人，考试时一个班40多人）。
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春，是我的室友和好朋友，平日里见得多，但一到考试，我就很羡慕地看着她拿着001座位号，原封不动地留在班里，而我只能收拾收拾东西，灰溜溜地滚去隔壁班。
我的整个青春岁月，从某种角度来说，基本上都是在羡慕别人中度过的。
又自负又自卑，又狂妄又胆小，说的或许就是我这种人。
在我的羡慕链里，排在首位的便是外貌。
文科班女孩子众多，又都是重庆妹子，大家好像生来就会打扮，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变异，完全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另类。
长得不好看就算了，还从不化妆打扮，满脸痘痘，戴着牙套和黑框眼镜，穿着既老气又土气，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妙龄少女中间，我就像一个刚从菜市场溜达回来的大妈。
最可笑的是，有时候我连学生卡都不用带，门卫大叔自动认为我是某个班的老师，真是无语到哭泣……
羡慕链第二层，是家庭。
我们家真的是怪得很，爸爸有自己另外的家庭自不必说，妈妈长年在外留了一个空房子给我，爷爷奶奶和姑姑一家人住，热闹归热闹，就是每天吵得不可开交，人人都在循环鄙视。
什么意思呢？
举个例子来说：某一天中午，表弟放学回家饿了要吃饭，没看到饭，首先会怪他妈妈也就是我姑姑，姑姑这大脾气岂是会吃亏的人，于是立刻怪奶奶，奶奶也是个暴脾气，肯定大骂爷爷，爷爷再被逼急了就怪姑爷，反正怪到最后，都不知道谁和谁在吵架。
对象不重要，吵就行了。
在姑姑家，一天不吵个五六次都不正常，并且这种吵架不是一般的家庭拌嘴，而是真的会动手的那种。
表弟就曾多次被男女混合暴打，钢笔尖刺手，连环扇耳光，牛津字典砸头之类的刑法，层出不穷。
而我，是我们林家唯一一个不会被打，不会说脏话的孩子，因为我都不怎么回家。
每次放学站在路中间都会想，左边是一个人回家，右边是一家人吵架，怎么选？
后来觉得有点累，就直接选择住校了。
羡慕链第三层，是钱。
我们学校门口是一条美食街，有钱或者走读的同学，一般不会在学校食堂吃饭，而是成群结队下馆子。
至于我，一般就选择去排个100多米的长队，吃5元一顿的食堂，是因为我是住校生吗？
不是，是因为我真没钱。
读高中时我一个月只有400元生活费，最开始住的宿舍是一栋危楼，100元一学期，和24个同学住在一起。
我们住在6楼，想喝热水需要提着保温瓶去楼下打水，2毛钱一壶，想洗澡则需要提着水桶去楼下公共澡堂排队，5毛钱一次。
（100元一学期的宿舍啊，想到我现在一个月4500的珠海和北京房租就想哭。）
就那样400元一个月的日子里，我还能存下不少钱买书，也真是不容易了。
羡慕链第四层，当然是成绩。
我们当年那一级学生，文科重点班前三名基本稳定，她们的平均分大概在615左右，距离考上清北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们也对此不抱什么期待。
理科重点班有4个，其中一位女生班长，是最有可能考上清北的人，因为就平时的月考和模拟成绩来看，她的总分都在680左右，如果一直保持下去，实现目标没有太大问题。
再看看我，数学白痴，英语学渣，语文又拉不开分，文综成绩跟股市一样波动剧烈。
高一高二我的数学和英语成绩一般在90多分，没错就是刚及格，语文稍微好点，可以上110，文综的话得看考试范围，考到我熟悉的地方成绩就好些，考到一些冷门部分几乎就惨不忍睹。
我真的很佩服那些自始至终成绩都稳定在前列的人，我们学得咬牙切齿哭爹喊娘，她们学得按部就班风轻云淡，到最后真的有点不敢太用力，怕触到底线后开始怀疑自己智商。
我的成绩提升是在高二下学期，那个时候，我没日没夜地用李阳疯狂英语的学习模式背诵英语教材上的文章，数学就是大量做题，经常通宵达旦地练习，一度做到心灰意冷：
万恶的数学，你给我等着，等我熬过高考，我要把你全都撕碎来烧了，这辈子，本姑娘都不想再看到你。
在我的一通狂轰乱炸下，后来英语和数学逐渐提升到了120多分，最好时考试名次可以排到全年级前10名。
我终于可以坐在第一梯队的教室里傲视群雄了，要知道，人在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的时候，连梦想两个词都不敢轻易说出。
距离高考还剩100天，学校在区体育馆里组织了一次誓师大会，邀请了最会鼓舞人心的老师来演讲，其中有一个环节令我至今难忘。
演讲者从每个班里挑选出一名学生代表站上主席台，鼓励大家面向所有同学、老师和家长说出自己的高考目标和人生梦想。
好巧不巧，我是我们班班长，又坐在第一排，于是顺其自然成了我们班的代表走上前台。
彼时站在主席台上的，要么是各班班长，要么是成绩最好的学生，26个齐刷刷站成一排，面对着台下体育馆里一千多位来宾，紧张、激动、难以自抑。
“同学你好，请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勇敢地告诉大家你的目标和梦想，加油！”
“我是来自1班的……，我的高考目标是……，我的人生梦想是……”
“好——”
每一位同学说完，台下都一片鼓掌叫好声。
台上的人挨个表达着，台下的人挨个兴奋着，因为距离得远，我只听见了站在我前面一位女生的梦想，也就是之前我提到的，那位有希望冲击清北的女班长。
“大家好，我是来自2班的张玲，我的高考目标是清华，我的人生梦想是做个优秀的同声传译。”
“玲姐牛逼——”
“玲姐最棒——”
台下的欢呼声似乎比之前更热烈了一些，我也情不自禁地为我的榜样鼓掌。
果然，她是为清华而生的，只是一个理科接近满分的人，梦想竟然是要做同声传译，有点出乎我意料。
然而出人意料的梦想不只她一个，当话筒传到我手上时，全场又一个小高潮即将来临。
我在年级里成绩不算突出，高中三年我也收敛了许多，没有像小学和初中那样叛逆行事，所以除了我们班同学，年级里知道我名字的人并不多。
话筒拿在我手上，神圣又滚烫，我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这段话在我心里已经放了很多年，今天只是给予它们一个正式的名分。
“大家好，我是来自荣昌中学高2013级5班的林霜，我的高考目标是对外经济与贸易大学，我的人生目标，是做一名跨国公司女总裁。”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哇—————”
“卧槽，牛逼！”
“霜姐你赢了！”
“这是谁呀？
“好像是5班班长——”
“强势得一逼——”
如我所料，全场传来一阵骚动，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
我本就是一个俗气至顶的人，不想从政为官兼济天下，也不想当科学家造福四方，既然金钱让我的家分崩离析，我也曾因贫穷颠沛流离，那就定个最肤浅的梦想，未来做个商者，然后努力成为一个被财富环绕的女人，这样一想就很兴奋，不是吗？
这世上爱钱的人无数，多我一个怎么了！
梦想说出口的那一刻，和承诺一样都是真的，而后来剧情的发展，也和承诺一样，都是意想不到的。
2013年6月8号，高考结束，等待着我们的，是人生的又一轮洗牌。
作为一个每逢大事必败型选手，我没有考好，对外经贸的目标自然落空，后来安慰自己时想，上经贸大学要求对数学和经济敏感，我一看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人，没事儿。
既然目标院校不成，那就选个自己比较喜欢的专业吧，挑来挑去，定了浙江传媒网络与新媒体，比起数字，我好像对创意更擅长一点。
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看浙传学姐龙丹妮不也是天娱老板嘛，戚薇不也是霸道女总裁吗，一切皆有可能。
而那位立志要考清华的隔壁班女孩，后来也没有发挥好，考了640多分，上清华希望渺茫，彼时摆在她面前的选择是：
复旦最好的专业和北大最冷门的专业。
她比较想去复旦，但老师和家长们都建议她去北大，是为了这块名校招牌，还是为了政府的巨额奖金，谁也不知道。
架不住来自四面的压力，张玲小姐姐后来去了北大，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
至于我的另一位朋友，当年文科重点班里成绩最好的春，高考发挥稳定，619分问鼎2013年重庆市荣昌区文科状元，后来就读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葡语系，大二时作为交换生公费去欧洲留学一年。
我和春去年才见过，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北京，从事对外影视行业，毕业多年，她一点都没变，但又能变多少呢，六年时间，看起来是一个很长的周期，可分阶段来算的话，也只是一个四年一个两年而已。
本来想借此机会感慨一下人生，可写着写着发现，好像没什么值得感慨的，大家依旧在朝着曾经的梦想前进。
高考考得好也罢，考得不好也罢，都已成为过去式了，关键在于现在，你还有多少热血？还敢为自己拼到什么程度？
如果今天我还有像当年高考百日誓师时一样站在主席台上的机会，我想我会紧握着话筒，对过去的自己说：“亲爱的，你做得很棒，你没有让现在的我讨厌，你一直都在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谢谢你。”
同时，我也想对未来的自己说：“不管过程怎样，我都会继续加油，你是我至高无上的信仰，漫漫人生路，请在光亮处等我。”
2019年6月5日
洛羽
写于北京西二旗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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