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时,我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批评了我妈。我说,你这是封建思想。
有一回我妈和邻居赵婆婆在聊阎王有个生死簿,专管人的寿命。
我警告我妈和赵婆婆: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许你们宣传封建迷信!
什么是封建?说实话,很不好意思,我当时根本就不懂。在我看来,封建思想就是封建社会的思想,封建迷信就是封建社会的迷信,而封建社会就是老师说的旧社会。旧社会则是新中国建立之前,历史上所有朝代的社会。
直到六十多岁——不好意思,非常不好意思!这之前的岁数活到狗身上去了——终于搞明白了,中国历史上唯有西周才是封建社会。所谓封建,就是分封制的分邦建国。
原来,我们稍微熟悉一点的春秋时期,孔子所在的鲁国,田忌赛马的那个齐国,不打没有准备好的敌人、一定要保持贵族风度的那个宋襄公的宋国,位于河北的燕国和赵国,这国那国,都是周武王分封出去的诸侯国。国多,大大小小分出去数百个,诸侯国的国君大多数都姓姬,全是亲戚。
周武王灭商,自个儿得了天下,为啥不独享“劳动”成果,要把天下分成一小块一小块让别人去管呢?要知道每一个诸侯国都是相对独立的,国家——其实就是自己家——大事,从不向周天子汇报,自己说了算。
这就是历史的局限了。
周武王何尝不想一统天下,问题是天下太大,能力太小,办法太少,管不过来呀。
天下真的很大。
这么说吧,周天子的国都镐京在如今的西安,齐国的国都在如今山东省淄博市的临淄区,二者之间距离一千多公里。在那个时代的一千多公里哦,没有国道,没有乡道,甚至没有村道,全是羊肠小道,绕来绕去的,能把一千公里绕成三千公里。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是马,有的山路还不一定通马,你算一算,周天子要派人到齐国传达个文件,来回得多少日子?同理,齐宣王喜欢听竽,打算弄一个上百人的乐团,如果需要请示周天子,送报告的差人半道上迷了路、或者遇到了老虎豹子咋整。至于广东广西,那时都不算中国,因为远在天边,连最有学问的孔子都没听说过。
古代那交通呀,咱不说西周,说明朝。有人估算过,从南京到北京,普通人走一趟得将近一个月。所以古人特别重视离别,生离死别,生离带来的伤感,等同于死别。进京赶个考,得送出去十里,为啥?天远地远不说,淋一场雨生个病,遇上个土匪,生离和死别就是一回事,这辈子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说近一点,1927年,农民严老友让驴贩子给走西口的儿子严白孩捎一个口信,叫他回家娶媳妇。驴贩子半道上遭了抢劫,上吊时被人救了一命,只好留下来打工,去不了口外,于是请一个草台班子唱戏的帮他捎信。唱戏这家伙也出了事,只得托人捎信......你还别说,辗转四五年,最后一个捎口信的人还真的见到了严老友的儿子,但是口信的内容传来传去,已经传丢,只记得是他家里叫他回去。严白孩匆匆回了家,他爹说明原委,指了指人群中一个圆脸媳妇。这个圆脸媳妇姓马,手上抱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原来,一家人久等严白孩,等不及了,马姑娘便嫁给了严白孩的弟弟严黑孩。可见交通和通讯有多难。说明一下,故事是著名作家刘震云讲的,不排除虚构的可能。
回头说历史。当时西周的疆域,到处都是蛮荒之地,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所谓分封,无非是根据已知的信息,胡乱指一个地盘,也不提供启动资金,顶多每家发一套锅碗瓢盆,将来能弄成啥样,全靠各自的本事。
周武王搞的是双轨制,把函谷关以西留给自己,叫做王畿,也可以说是自留地,亲自派官员管理。王畿的收入供自己吃喝,诸侯呢,得上供,象征性地意思意思。所谓意思意思,无非是个态度,表示心里边有一个天子。齐恒公代表周天子伐楚,理由是楚国不上贡:“ 包茅不入,无以缩酒”。你看,贡品是一种叫包茅的草,用来过滤酒渣。那时,诸侯已经不拿周天子当回事了,连一把草都舍不得贡献。
再后来,诸侯坐大,千里王畿剩下三十里。再再后来,秦灭六国,开始长达二千多年的中央集权,从此没有了封建社会。
奇怪的是史书,奇怪的是从官方到民间,“旧社会”一直姓“封建”。
求神拜佛、算命看相,叫封建迷信;“存天理,灭人欲”、“升官发财”,叫封建糟粕;我妈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叫封建思想;从前流行的生活习惯或者行为方式,叫封建残余。
封建好比一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封建统治,封建主义,封建思想,封建残余,封建意识……如此混乱的概念,麻麻杂杂,还谈什么逻辑?
如今那么多国学大师,与其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在故纸堆里寻找往日的荣光,不如稍微花一点时间,规范一下最基本的概念。
例如,迷信是迷信,封建是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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