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取卡尔维诺三部曲的八个瞬间,记录下来,以及评论。(部分细节略有改动)
•不存在的骑士
【不存在的骑士与肉体存在但自我不存在的怪人古尔杜鲁相遇了……】
怪人今天可以是鱼,明天可以是鸭,后天可以是梨树;他的名字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换一个;他可以说各地的方言;他的意识在万物中自如游走。
皇帝询问古尔杜鲁的情况。村民以见多不怪的明智回答道,“也许不能说他是疯子,他只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
“真巧呀!这儿这位平民活着而不知道自己存在,而那边我的那位卫士自以为活着而他并不存在。我说呀,他们正好是一对!”皇帝半开玩笑地说。
“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据说人们这样评价古尔杜鲁。
阿季卢尔福从一开始就注视着这个肉乎乎的身体的一举一动,他看得很仔细,而且显得颇为局促不安,看见他像在食物里面打滚一般,犹如一头喜欢别人替它搔背的马驹子那么惬意,他不禁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阿季卢尔福骑士!”查理大帝说道,“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我派这个人给您当侍从!好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
卫士们会心地微笑了,笑中含着讽刺意味。阿季卢尔福却是事事认真(更何况这是皇帝的命令哩!),他转向新侍从,想向他发出最初的指令……
古尔杜鲁——不,不应该这样称呼他,这个称呼本身就是对其本质的破坏,“无定形者”似乎是个更好的名字——天生带着第欧根尼犬儒主义的味道。不愿被标签化定义的他,试图突破周围他者的凝视与规约,完全从心所欲,以追求绝对自由。然而凡人、普通人终究还是难以做到的,因为没有标签,也就缺失了安全感,自由反而成了深渊,它带来焦虑。
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伟人——注定要将自己与某种信念联系在一起。这信念成了他们活下去的支柱,这信念带来行动的自由却也约束了自由。但是,没有了支柱,人是否会走向“无定形者”的虚无主义?所以有句话还是有道理的:绝对的自由就是一种虚无主义。
【物化】
年轻骑士朗巴尔多找上决斗、复仇督察处的军官。
我的父亲战死在塞维利亚城下,我此次参军是为了替父报仇。请给我一个机会同土耳其哈里发决斗!
军官摸了摸下巴,瞅了瞅名册,“原来是这样,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他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一位将军!我们看看,为了替一位将军复仇,最佳方式是干掉三个少校。我们可以分配给你三个容易对付的,你定能如愿以偿。”
我还没有说清楚,我应当杀死的仇人叫哈里发伊索阿雷。他是杀害我那可敬的父亲的凶手!骑士申辩道。
“对,对,我们明白,可是你不要以为将一位哈里发打翻在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四个上尉吗?我们保证在一个上午之内向你提供四名异教徒上尉军官。你看,为一个军级将军给四个上尉,你父亲只是旅级将军。”
我将找到伊索阿雷,把他开膛剖腹!他,我只要他!朗巴尔多骑士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军官伸出食指,向骑士的胸口威胁似地虚探,“你将被拘捕,而不是上战场,你当心点!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动动脑筋!如果我们阻止你与伊索阿雷交锋,也是有理的……比如,假设我们的皇帝正在与伊索阿雷进行谈判……”
军官中有一位一直埋首于纸堆里,这时欢欣地抬起头来:“全都解决了!全都解决了!没必要再干什么了!什么报复,不必了!前天,乌利维耶里以为他的两位叔父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替他们讨还了血债!而那两位只是醉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多余的两起替叔父复仇事件,好麻烦的事情。现在所有的这些个事情都可以安排停当:可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这样如果我们还欠一件代父报仇的话,就算已经完成了。”
“啊,我的父亲!”朗巴尔多几乎晕倒。
报复:对等原则,每一桩决斗都成了案上可以互相转化的商品,一个杀父之仇抵三条或两条人命、一个中尉抵两个或三个少尉。这是对于“人非工具而是目的”的尽情嘲讽。商品社会中人的物化是隐晦而含糊的,战争中人的物化是直接的、残酷的。
【阿季卢尔福的崩坏】
不存在的骑士因为一场误会而一度被剥夺了骑士的称号,于是他崩坏了,瓦解了,只剩下一具雪白的盔甲。
朗巴尔多骑士在林中找到他的残骸,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与痛苦。
“骑士!您再穿上铠甲吧!您在军队里的军衔和您在法兰克王国的贵族封号都是无可非议的!”
他把铠甲拼凑在一起,试着让它站立起来,并不断地大声说:“骑士,您存在,现在谁也不能否认您的存在了!”没有声音回答他。铠甲立不起来,头盔滚落在地上。“骑士,您仅凭意志的力量坚持了那么长时间,您总是做好每一件事情,就像您确实存在一样,为什么您突然屈服了?
”他不知道再向谁呼唤了:铠甲是空的,空得同从前不一样,失去了以前那位叫阿季卢尔福的骑士,如今他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滴水溶化在大海里了。
阿季卢尔福的存在全依赖于他的骑士称号。有时候人们就是为了这些本不存在的、外在性的建构物而活着,离开了这些属性,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将去往何处。
•分成两半的子爵
【轻】
林间。
帕梅拉动手在小溪旁洗衣服,将洗净的衣服晾晒在两棵松树之间的秋千绳索上。善良的半边子爵就坐在小溪旁的石头上,念《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给她听。
她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捉身上的虱子,用一根叫做刺棒的树枝搔痒,打哈欠,用赤脚踢石子。过了一会儿,帕梅拉玩心大起,悄悄地唆使母羊去舔好人的那半边面颊,鸭子跳上他的书本。好人向后跳起,举着那本已经合上的书。
这时候,邪恶的半边子爵骑马从树林里走来,向好人猛砍一刀,砍在了书上,垂直地把那本书对半劈开,有装订线的一半留在好人手里,被砍掉的那一半分成千张碎页飘散在空中。
塔索的书一页页带着半行诗和白边随风飘荡,挂在松树枝上,落到草地上和流水里,帕梅拉站在一个土岗上观看片片白纸飞舞,说:“多美呀!”
【完整】
不完整的两半子爵合而为一。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和大家不太一样,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我总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树上的男爵
【传奇少年与少年的传奇】
盗贼们在树上偷果子。柯西莫一边摘着樱桃,一边观察着他们。
他听到他们提到一个叫欣富罗莎的姑娘。一个有能耐的、吃冰淇淋的家伙……柯西莫竖起了耳朵,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脸上发起烧来。
可是,她出卖了我们!有人叫了起来。
这话遭到了反驳。“可是她很能干。虽然她也是一个吃冰淇淋的人,假如今天早上有她给吹号角,我们就不会被抓了。”
柯希莫听他们说着,却想着自己的心思。然后他问道:“告诉我,谁是欣富罗莎?”
盗贼们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招来了猎犬与追捕者。混乱中,盗贼们四散逃开。
有人发现了柯西莫。“他是小皮奥瓦斯科男爵!少爷,您在那上面干什么?您怎么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
柯希莫认出他是朱阿·德拉·瓦斯卡,我们父亲的一个拳师。叉子纷纷退落,许多人脱帽致敬。我哥哥也用两个指头从头上摘下三角帽,躬身施礼。
“让他下来!少爷,您可以下树了,您当心,树很高哇!您等一等,我们替您搭一副梯子吧!然后我们送您回家去!”有人大声嚷嚷道。
“不,多谢,多谢,”柯西莫说道,“你们别费神了,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他消失在树干之后,在另一根枝头上出现,再绕过树干,又出现在更高的枝头上,再次消失在树干之后,人们只望得见他站在更高的树枝上的脚了……
“他摔下去了!没有!他在那边!”晃动的绿色树梢上,只看得见他的三角帽和辫子。
“你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呀?”那些人问朱阿·德拉·瓦斯卡,“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
朱阿·德拉·瓦斯卡默默无语,画着十字。
只听得柯希莫的歌声传来,一种练嗓子的喊唱:
“啊,欣——富——罗——莎……!”
【刑场的告别】
在柯西莫的引导下,大盗布鲁基迷上了读书。甚至因此不得不在金盆洗手后再一次出手,可惜,这一次他却被抓住了……
在提审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听柯西莫给他念书。那些天,贾恩·德依·布鲁基心里只想着菲尔丁笔下大伟人魏尔德的遭遇。
在小说读完之前,行刑的日子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坐在一辆马车上,在一位神父的陪伴下,走着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旅程。
当绞索套上脖子时,贾恩·德依·布鲁基听见树上一声口哨响。他抬起面孔。柯希莫拿着那本合上的书出现在上头。
“告诉我他的下场。”犯人说。
“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贾恩。”柯希莫回答,“乔纳丹最后被吊死了。”
“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
当他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希莫骑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希莫就挥动帽子将它赶开。
【墓志铭】
“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上树的多重隐喻:
1.自我的完善:对俗世千篇一律趋同化生活的浪漫主义反抗,以此保全完整的自我
“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
2.理想与信念:选择理想,一路跋涉,拒绝种种诱惑,最终走向圆满的坚持
“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
3.个人与社会:永远与尘世保持距离、同时又时时刻刻与人们在一起的分寸感
“他是一个不回避人的孤独者。甚至可以说他心中只有众人。”
4.自由与责任:自由的另一面就是责任,永远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
5.先驱者精神:只有上树,才能更好地观察人世的美与丑,才能更清醒地建构心中的理想国,而一切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一种悲剧英雄的人道主义姿态。
“…创立了在树顶上的完善国家,说服全人类在那里定居并且生活得幸福,他自己却走下树,生活在已经荒芜的大地上。”
6.如诗般栖居:在树上,柯西莫给怪盗读书,同心上人亲吻,与林间生灵共眠。树木成了他的一部分。
“后来,轻率鲁莽的一代代人诞生了,毫无远见的贪婪产生了,人们不爱惜东西,也不爱护自己,这一切就消失了。现在一切都改观了,人不可能再像柯希莫那样沿着树木畅行无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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