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刚黑尽,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我裹紧身上的薄外套,把自己缩成一团,从吧台后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街道。路上见不着几个行人了,这种天气几乎意味着晚上不可能再有顾客登门。
雨下得很慢,滑滑梯似的,顺着大路灯的光慢悠悠地从半空滑落到地面,一缕一缕竞相追逐,仿佛深海的鱼群密集成网;时间也慢慢悠悠的,钟摆像被树胶粘住的昆虫拖着身子艰难爬行,移动每一寸都格外费力,哒哒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K没停下手上的画笔,漫不经心地说“你就先回去吧,咳嗽好几声了,别冻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起身,晚上我早下班也是常事,但是在风雨夜里独自出门总归感到有些寒凉。冷风在雨伞下肆虐地奔涌,脸冷背冷腿也冷,K说春寒天要多捂捂,妈妈却说大可不必,她早已经穿上早春的棉麻长裙。
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去,妈妈都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候我洗漱完去睡了觉又起了床,她还躺在沙发上,或睡着,或醒着。
路过市场时,里面传出广场舞的曲子,雨天里,他们的阵容似乎更加壮大。若是晴天的傍晚,大妈大叔们就会戴上耳机,静音模式下动作一致地手舞足蹈,隔远了看很是奇怪。
水果店大叔在单曲循环的春节曲目里打了半年的盹,沿街的店子只有餐馆生意不错,烧烤摊位前支起一个个红通通、气鼓鼓的小龙虾标志,无一例外地为盛大的夏天宣传造势。
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看到隔壁家的灯又已经亮着,搬来住了半年,连一个照面也没打过。
楼底下是一家生活超市,最近是老板的女儿在帮忙收银。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每当有人买东西,她就放下手中的游戏,大喊一句“老爹,这个多少钱?”若是遇到给现金的,她得算上好一会儿才能准确找零。她的心思全不在生意上,总偷瞄她的游戏界面,何况还有一只撒娇的泰迪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扭来扭去。
超市和马路间是一条绿化带,开口处支愣着两个巨大的绿皮垃圾桶,每到晚上,垃圾桶满满当当,垃圾也洒落到桶的外边。超市门口本来是一个小广场,久而久之成了停车场。通常我会避开垃圾桶,从停车的缝隙里拐进小区大门。
雨天的车格外多,也码放得十分整齐,硬挤过去只怕会把衣服打湿。我鬼使神差地想从垃圾桶旁边过去,谁知道垃圾桶那里突然冒出一个麻乎乎的人影,吓得我“呀”的一声往后退了好几米。
我一直退到超市门口,发现垃圾桶里的垃圾洒得满地都是,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狼藉。而那人影却并没有起身,只是佝偻着身子往草丛里缩去。我不敢走近,在一旁探着头往草丛张望,生怕她会突然蹿出来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她似乎是蒙着头,或者是戴着帽子,看不到长相,从身材和姿态上看来是个妇人,年纪似乎也不大。
拾荒者倒也常见,甚至附近居住的大妈大叔们,也总是旁若无人地在垃圾桶里翻找塑料瓶、纸箱子或者别的可卖之物,他们还有那么一点气定神闲的意味。
而她,就是很奇怪,那种与众不同让人害怕。
我不敢往前挪步,甚至害怕地站到了超市门口,小声地对里面说,“我站一会儿,有点害怕。”好在打游戏的女孩子并没有抬头。直到草丛那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确定拾荒女人钻到了绿化带那边的大马路上,我才敢走出超市,轻声快步地走进小区大门,一溜烟跑到楼道。
不过也就几秒钟时间,拾荒女人却不见了踪影,我好奇地在楼道后偷偷观望。她一定没有走远,突然消失在马路上不见了踪影,实在是太过奇怪。
过了得有半分钟左右,在一辆车前好像是她的身影,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但确实有个影子在草丛与车头之间晃动。
我快步跑到二楼,从楼上能更好地看到楼下的景象。等我站到窗户前,拾荒女人却再次不见踪影,她似乎有意避开我一般。一想到她也在草丛后偷偷打量着我,我就头皮发麻,只敢在窗户后面小心翼翼地露出两只眼睛,紧张地找寻她的踪迹。
终于又看到她,原来她从一辆车前挪到了另一辆车的前面。她似乎是蹲在车前,又似乎是趴到了车底,好久也没有动静。
难道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要在寒冷的马路上过夜?
我又往上爬了一楼,只见她又换到了另一辆车的前面,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有个人在那。她在每一辆车前都要待好一会儿,仿佛在往车底塞进什么东西一般。我心底冒出一些可怕的猜测,打扮得奇奇怪怪,行踪鬼鬼祟祟,她该不会是什么危险分子吧?
过了一会儿,她半弯着身子晃动着身体,脚下传出踩扁塑料瓶的声音,原来她只是在捡车底的瓶子?
之后她又挪到另一辆车的前面,依然是好半天没有动静。
街道对面的大排档门口传出喧闹的人声,几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地吹着牛皮走远了,其中一个还在路口的大树下尿了一泡。
拾荒女人又从那辆车前面慢慢挪开,再旁边没有别的车了,她弯着腰走了几步之后,似乎是突然站直了身子。她的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厚重的连帽棉衣,大大的帽子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她的头,她胳膊上的布袋里该是装着她的劳动成果。单看背影,她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年女人,看不出一丝拾荒者的气息。
看着她的背影在人行道上越变越小,我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脑子里却在回顾目睹的每个场景。
怎么会有那样的拾荒女人,既神秘,又太过鬼鬼祟祟。
转动钥匙打开门,妈妈果然又躺在沙发上看手机。我打开灯,赶紧去拉上客厅的窗帘,顺便好好地看了几眼楼下,生怕那个拾荒女人还在楼下徘徊,或者怕她会尾随而至。确定她不在楼下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妈妈,我见着一个好奇怪的人,在楼下鬼鬼祟祟的。好像是捡垃圾的人,把超市门口的垃圾桶翻得乱七八糟。”
“噢。明天有人会打扫,没事的。”
她似乎无意再问。我只好默默去卫生间洗漱。
洗漱时妈妈在接电话,“喂?大姐啊,你说。噢,我听他们说了,你说你搬出去住干什么,有儿有女,家里什么都有,非要自己出去租个小房子住,吃穿住行没一样方便的。我当然坚决反对,你赶紧回去,免得他们到处找你。”
我可能有十年没见过姨妈了,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妈妈几乎没有回过娘家。逢年过节,她会与姨妈和舅舅通电话,互寄礼物,别的往来少之又少。
我打开卫生间的门,从镜子里看到妈妈坐起身来,她靠在沙发上继续说,“我知道你要自由,他们又没有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你说你,下班了出去走走,跳跳广场舞什么的多好,又锻炼身体,人又开心。非要去捡什么废品!家里又不是没钱,都在挣钱,你自己还每个月几千块钱工资呢。捡废品干啥?好好享福不好么?”
妈妈难得会说那么多话,我觉得有些好笑,她自己都从来没有去跳过广场舞,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躺着。除了非出门不可,否则她绝不会迈出去一步。
电话那头似乎是说了很长一段话,妈妈也有些急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他以前无所事事吃喝玩乐,要你养着他,现在不都过去了吗?孩子都大了,你不用再吃那种苦了,何必闹分居?”
“我没说你捡废品丢人,你说又不是生活所迫,何必呢。孩子们也是为你好,你捡废品堆在家里,生虫子和老鼠的,他们肯定不乐意。虽说废品是放在你的房间的,虫子鼠蚁有腿啊,不捡废品又不会怎么样,你也要为家里人想想。”
不一会儿,电话挂断了。妈妈叹了一口气,又躺下玩手机。
我和妈妈每天都能见面,也难得说上几句话。K的店子里,客人很少,我们倒时常说话。他仿佛是打包了一个大城市的秘密,在地图的边缘零零碎碎地抛洒。
逃离,逃离,逃离,人人按自己的方式度年过日。
吃饭,睡觉,打游戏,上班,走路,算盈利,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拾荒。真正的自由似乎很遥远,又似乎早已经攥在手里。
心之所向,披荆斩棘,义无反顾。
四月的雨似乎比往年下得更久一些,在一场场雨季的更替里,总有人忘记了时间。
拾荒的女人逃离了生活长久的桎梏。柴米油盐,风雨人烟都与她无关。曾在生存的奔波中遗失的,在若干年后的某天得以一一拾起。
有人在拾荒中失去了自我,也有人在拾荒中找到了自我。
拾荒女人真正的神秘之处,是她强大的内心。每当她佝着身子拾一个瓶子,便站直了自我傲视自己的人生,不打扰,亦不妥协。从前,或者往后,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作数。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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