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在中午时分传来,那时我正在吃饭,难得改善一下伙食,给自己点了一大盘土豆牛肉盖浇饭。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原想着可能是骚扰电话,要不要直接挂掉,但却鬼使神差地接通了电话。
现在回想起来,若当时真把电话挂掉,多半会后悔好长时间。
“想什么呢,那么认真?”
一只手轻轻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转身,只是把低下头,用手绢擦了擦眼角。
“没什么,就是坐得久了,发会儿呆。”
我起身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给来人空出点位置。
“不愧是你,周围那么吵闹,你还能在这发呆,是有多无聊呀。”
来人再次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加重了几分,然后随手拿了一个凳子,坐到我的旁边。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觉得无聊,也就不是你了。”
阿凯一边皱着眉头说话,一边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翻找还能下口的东西。
想必是来得太过匆忙,饭都没顾得上吃,不然以他的脾气,断不会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没有理会阿凯故作轻松的调笑话语,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阿凯,你那有什么风声吗?”
因为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我将头伸过去,在阿凯耳边小声询问。
“风声?什么风声?你以为是在拍电影啊。”
阿凯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从盘子里挑出一根肉丝,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并发出习惯性的“吧唧”声,丝毫不顾忌周围人的鄙夷目光。
“说是自杀,警察局那边已经销案,就等着葬礼结束,拉到殡仪馆火化了。”
“怎么可能是自杀!”
听完阿凯轻描淡写的回答,我猛地拍桌起身,话音不觉高了几分,还好阿凯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讪讪坐回位置。
“不好意思啊,诸位,我这兄弟刚才有些失态,我在这里替他陪个不是。”
阿凯一边道歉,一边拿起我面前剩下的半杯白酒。
“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抬手,仰头,杯酒入喉,环身轻抖,一看就知道是在酒桌上混迹多年的老手,很难想象,他以前会是个说话总带着憨笑,连拒绝都不会的老实人。
显然,这些年的社会闯荡,让他改变了不少。还记得刚进大学那会儿,他可是整个宿舍酒量最差的,每次出去聚餐,三、两瓶啤酒下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能倒出个七七八八。
敬完酒,见周围的人都收回了目光,阿凯便不再理会,缓缓坐了下来。
“你还别不信,来之前我就托朋友到警察局打听过了,的的确确是自杀。”
话语中带着些许的无奈,更多的却是苦涩。也难怪,当初他和阿泽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最夸张的一次,两个连女朋友都没有交过的人,竟琢磨起了给当时连受精卵都不是的孩子定个娃娃亲。
“什么朋友,可信嘛?”
“警察局副局长的小舅子,你说可不可信。”
“这可不好说,万一警察局副局长就是幕后主谋,你那朋友还能为了你把他姐夫卖了?”
“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吧,啥都敢想。”
对于我的无端揣测,阿凯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抓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看着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差点忘了,你上学那会儿就喜欢写小说,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也很正常。”
“阿凯,我不是那个意思。”
虽然对于阿凯的嘲讽有些恼怒,但我知道这时候争论这些并不合适。
“那么乐观的一个人,说没就没有了,换作是谁都不会相信他是自杀。你之所以托朋友帮忙去警局打听消息,不也是这个原因吗?”
“那我现在都相信了,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那么善良,那么优秀,那么乐于助人,那么积极向上,那么……”
压抑了许久的泪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我慌忙用双手把脸挡住,不让别人看到我的窘态。
“即便是神,面对这悲哀的世界,也会感到绝望,何况阿泽只是一个普通人。”
察觉到我的异样,阿凯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取过放在桌子中间的纸巾,先给自己抽了一张,然后把其余的放到我面前。
“你就不好奇吗?”
我一边单手掩面,一边抽了张纸巾,尽可能不被察觉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好奇什么?”
“就算是自杀,也该有个理由吧。”
“听说有一封遗书,但出于隐私保护,警察局那边也不方便透露。”
阿凯一边说着,一边将用完的纸巾揉成球形,手指轻弹,纸球向着不远处的垃圾桶飞去。就在它即将飞进垃圾桶的时候,垃圾桶却被来往的行人不小心蹭了一下,刚好使得原本应该投进的纸球擦着垃圾桶的边缘飞过。
“既然阿姨不想让别人知道,仅仅作为阿泽的朋友,我们也没有理由必须要知道遗书的内容吧。”
“确实,仅仅作为阿泽的朋友,我们并不是必须要知道遗书的内容。”
我笑了笑,起身走到垃圾桶旁,从十几个散落的垃圾中捡起阿凯没丢进去的纸团,轻轻丢进垃圾桶。
“但是,如果我们问都没问,怎么知道阿姨是否愿意告诉我们遗书的内容?培根曾经说过,将痛苦分享给别人,你会减少一半的痛苦,将快乐分享给别人,你会增加一份快乐。如果遗书的内容会给阿姨带来痛苦,那么作为阿泽朋友的我们,难道不应该想方设法替阿姨分担痛苦吗?”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这种骗人的鬼话你都信?”
嘴角微微上扬,阿凯的脸上露出一抹让我感到陌生的笑。这是在离开大学前我不曾见过的,反倒是在离开大学后的那几年,我时常会从周围同事的脸上看到。那种包含了自信、轻蔑以及些许嘲讽的虚假微笑,或许在我的脸上也出现过,只是我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人物。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不是骗人的鬼话?”
我依旧试图说服阿凯,因为我知道,自己一个人去找寻真相会十分艰难,而如果阿凯能够出面,会让事情变得简单。
“你总是那么自作多情。”
阿凯撇过头,不去看我那恳求的目光,而是随手拿起桌上的半瓶饮料,用力掷出,笔直地飞向不远处的垃圾桶。
在饮料瓶的冲击下,塑料制成的垃圾桶直接被撞翻,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吓得周围人再次投来怪异的目光。
原先被丢进垃圾桶的纸球,毫无悬念地滚了出来,我以为阿凯会再次起身道歉,但他并没有理会周围人的目光,而是身体前倾,双眼紧盯着我。
“如果阿姨压根不想提及那件事,那么你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总得试一下吧,试一下又没什么损失。”
看着被撞翻的垃圾桶,我眉头微皱,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上前将它扶起,而是从怀中取出钱包,将里面那张照片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张八人合照,大学聚餐时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拍的,因为之前不小心丢到洗衣机里洗过,照片略微有些破损,但照片里的人像,依稀还能辨别出来。
照片上是一张张刚踏入大学校园,对未来充满幻想的稚嫩脸庞,每一次看见,总免不了要唏嘘感慨一番,至于具体感慨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
在照片最右侧,那个略显瘦弱,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子便是阿泽。当时正好是春天,温暖的阳光斜射在阿泽素洁的白衬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堕入凡尘的天使,圣洁而美好。
照片右下角的空白处,是拿到照片后阿泽为我题写的一首楷体小诗。因为都喜欢写作的缘故,我们经常会在一起交流写作心得,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阿泽在我那张照片上写诗,更多地是想跟我讨论交流,而不是留作纪念。
信不游春归,桃红叶满翠。
素衣迎风摆,织锦染尘微。
花开能几回,花谢谁垂泪。
何不寻老马,行歌总相随。
第一眼看到这首诗的时候,着实让我有些惊讶,毕竟上下两部分的反差如此巨大,根本不像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东西。
前半首写的是游春时的所见所感,后半首写的是分离后的情感变化。记得当初阿泽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还笑骂他想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现在想来,或许并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他看得太远,远得让人不敢相信,所以只好把它当做无病呻吟。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我取出那张多年前的合照,阿凯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丝不悦。
“阿泽也是我的朋友,对于他的离世,我的难过并不比你少,但逝者已矣,那些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我认为让他们尽可能地远离伤痛,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宽慰。”
“不,你说的不对。”
我微微摇头,一边从口袋中掏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一边将视线投向面容已经十分憔悴,却依旧守在灵位旁的阿泽母亲。
因为没有给别人点烟的习惯,在给自己点完烟后,我随手将打火机和香烟放到阿凯面前。
似乎对我抽烟这件事有些惊讶,阿凯先是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桌上的香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了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
“我和阿泽不仅是朋友,更是笔友,有些东西,站在朋友的角度或许无法理解,但站在笔友的角度,却是很容易理解。”
烟圈轻吐,原以为室内无风,应该能多保持一会儿,可吃席的人总是脚步不停,走路时带起的阵阵微风,让那烟圈左右摇晃,很快便消散开来。
“世人常说,知己难求,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知己之所以难求,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很难遇到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而是因为他们不想被你发现。就好像当初阿泽把这首小诗拿给我看的时候,我笑话他太过多愁善感一样。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只是羞于表达。我一边渴望着能够被人理解,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内心的想法,甚至害怕他们知道我内心的想法。我担心我的想法太过荒唐,担心成为别人的笑话,更担心有那么一天,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而那些曾经了解我的人,当着我的面责骂我: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那该是怎样的景象?”
“……”
对于我突然的袒露心迹,阿凯显得有些惊讶,甚至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恍惚,似乎是在回味我刚才说的话。
“以我对阿泽的了解,他死前肯定很希望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可以理解他,即便真相让人无法接受,总好过无人问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果你们双方未曾互相表露自己的想法,那有何谈相互理解?毕竟心忧与何求之间的界限,实在太过模糊。”
“此言差矣,心忧何求,看似并列,实则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求而不得,心忧始之,求而得之,心忧何始?”
“……”
阿凯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或许你是对的。”
“那你会帮我吗?”
见已经说动了阿凯,我怀着矛盾的心情,小声询问着。既期待阿凯能够和我一起查明真相,又害怕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我。
从学校出来那么多年,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家庭,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从每月的生活费里省下点钱,买张票就飞过去了。所以无论他接下来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坦然接受。
“如果时间不长的话。”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这次阿凯没有丝毫犹豫,而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这让我着实有些惊讶。
“我这边倒是无所谓,跟领导说一下,随时可以抽身,就怕你没有时间。”
“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大不了就是主动请辞,然后再换一份工作。”
没有更多的交流,我们俩只是相视一笑,然后就是默默等待着酒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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