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狂之诗》：灿若朝阳

　　这个夏天我读了《武道狂之诗》，我被它击碎了。

　　其实人年纪越大越不容易被打碎，随着个体对世界的看法愈加成型，积累的经验逐渐增多，人是会变的越来越坚固的。我已经这么活着了，我可以预见到今后五年十年的生存状态了，我没有改变的想法和必要。

　　但你有概率遇上点儿稍微不一样的东西，它们像超声刀一样破除你身体里的一小块暗沉，你发生了点儿变化，或许只有你自己知道。

　　很巧的是，之前也有一本武侠小说带给我这样的变化。我上高中的时候读到《杯雪》，后来老师要求每个人交一条座右铭，打印在板子上贴到门外。于是属于我的“我既少年慕磊落，谁能教我坦荡荡”就一直挂在外面，挂了高三一整年，全走廊的四个班还是五个班都见证了我的中二。现在想来，我诚惶诚恐，我羞耻度满格。

　　再往前追忆就要到《欢乐英雄》了。那时我年纪更小，心有江湖，成天上课，觉得自己是被应试教育耽误的豪侠。彼时儿童的全能感尚未消除，我依然觉得自己总会在遥远的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练就一身武功，然后除暴安良匡扶正义。未曾想到如今只能在网路上捐款行善，还要时刻提防被骗。啊，人生真是大落小落。

　　无论如何，武侠小说带给我的总要比其他题材的文学作品多一些。而且我顺序特别正。《欢乐英雄》是洒脱是坦荡，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杯雪》是理想主义叫阵世间八苦，终生缠斗，鹿死谁手未可知。现在这本《武道狂之诗》则写实到了过分的地步，非常凶残，完全让人爽不起来。没有梯云纵和燕子三抄水，没有精钢不坏之身，无法在乱箭中不伤毫发，更不要提面对火器营时的束手无策。完蛋了，这太严肃了，严肃到与人间重叠。

　　唉，与人间重叠。这帮沉浸于武道的人，在命运的蹦床上跳来跳去，为了跳得更高付出一切。主人公荆裂就是如此，怀着毫不遮掩的野心，打算挑战天下好手。其实村头小王和独孤求败活的一样无聊，但小王追逐“独孤求败”这一地位的过程却灿若朝阳。荆裂是个太阳一样的男人，他决意就这样燃烧下去，决意在漂泊与挑战中追寻武道，即便是死亡也在所不惜。

　　求道得道，死亦无憾。我开始学会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也告慰那些在追逐中死去的人。谁没有一生追求的梦呢，只是那些梦越美丽就越危险。

　　扯远了。刚刚是说“写实”来着。

　　乔靖夫写招式很仔细，拳拳到肉的写法。这书最好是慢点儿看，于是所有的武斗画面都能在阅读文字的过程中徐徐在眼前铺展。最可爱的是本书开篇讲了一大段神经系统与武学的关联，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他一定要让你相信这些武人的存在，相信他们所追寻的武道是如此令人神往。他写「借相」之法，例如出招时想像自己身后正有猛虎扑来，使出招速度更为迅疾。他也写各种招式，例如「追形截脉」，用剑尖去刺敌人的手腕。没有夸张的表述，每一招都有名目，每一招都有用意，乔氏江湖就在这实打实的拳脚之间隐现轮廓。

　　同样写实的还有武人的脆弱，这就要惨烈得多了。由于奸臣进言，朝廷派神机营讨伐武当派，血肉之躯对阵炮火隆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我本人，亲眼看到代表武道巅峰的人物与武人信仰在火器与强弩之下覆灭，区区一个读者梦碎当场。谁不知道人肉骨血抵不过长枪短炮，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有没有人告诉你是另一回事。我的心被真实的刺痛了，体会着武当弟子的力不能及，我的全能感永久的碎裂了。

　　后来，副掌门断了一臂，姚莲舟双耳失聪，二人都侥幸活了下来。更多的人则是死去，武当覆灭，遇真宫化作废墟。

　　我能说什么呢。就因为谗臣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多少人丢了性命。怎么讲，权力过分集中就是会带来这样的结果，哪朝哪代都适用。没有民主和自由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变成这个逼样，飞来横祸，死去活来。

　　但这个糟糕的朝廷，却还是被王守仁和主角团护下了。这是倒数几卷的故事，为了不让生灵涂炭，王守仁率兵拦截意图谋反的朱宸濠大军。这一场场战役写的惨烈无比，主角们做出的牺牲也令人动容。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落脚点回到了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其实这八个字已经被用烂了，见过太多次了，多到我把它判定为金庸无意间留下的枷锁，框住了多少武侠作者。但这八个字一出来，这样的情节一出来，没办法，你血液里的沙子沉下去，蒸汽浮上来，书桌边是窗子，转头一望窗外旌旗飘扬遮天蔽日。就是有这样打动人心的力量，读者喟叹三百回，三百行眼泪，再转头，窗外的旗帜静静伫立，旗杆永不腐朽。

　　最新一卷的内容是荆裂和燕横去见皇帝，燕横因为看见自己曾经暗恋的女孩变成了皇帝的妃子，一时失态被当作刺客。锦衣卫拉弩射箭，荆裂护住了他，身中三箭，生死未卜。

　　我叹气再叹气，乱世中人人命若蓬草，我却未听说过哪朝哪代有不乱的世道，善始善终都是一厢情愿，实现几率微茫的可怜。有时候真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活，不知道怎么活着才算妥当适宜。哪里有绝对的安全呢，谁能在北半球预见南半球翻飞的蝶翅呢，人力不可及的事情太多了。

　　尽量活吧。荆裂当年救下燕横时也曾对他说，你得先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此后他们的命运一路波澜壮阔，如猛虎向朝阳扑去，长刀劈开天下优柔的流水。这才是活过，这才是活着，他们追寻着终极的武道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生命灿烂如诗。

　　是武道狂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