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结识这位朋友的,我无从考证了。从对这个世界有了记忆开始,我的朋友就来找我了。他就趴在窗台上,看我生活的空间,看我对着巨大的木纹柜子发呆。我想爬进柜子里,那里能装下十个我,我静悄悄的不出声,家里人一定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可柜子太高了,我要伸直手臂才能抓住它的盖子。我只得拖过一个木凳子。这凳子的一条腿松动了,我要小心会夹我的手指。踏着凳子腿上的横木我爬上凳子,我很高大,都和院墙一样高了。我进柜子的难题解决了。可我发现柜子里很黑,如果我钻进去我就得独自面对黑暗,然后我就出不来了。所以我只能坐在柜子上。这种高高的感觉也不错,我游荡着双腿享受这种新高度带来的快乐。
然而这种时候我是要盯着门口的,家里的大人们都不高兴我到柜子上去玩。好像我就应该是一只柱子,一只规规矩矩在墙角一站几十年的柱子。有时我真想变成一只耗子,“嗖”的跑出来,或者在房顶上跑来跑去。那是多么自由啊。可有一天我再也不想做耗子了,我看到爸爸妈妈都拿着棍子笤帚急眉瞪眼的打耗子,我看到它尖尖嘴角上流出的血。我看到爸爸妈妈对它的厌恶,他们用铁锹戳着甩到墙外去了。因此,我不敢去墙外。有几次在街上走,我看到耗子小小的尸体,寂寞的躺在泥土上,我赶紧躲开。我怕看到它的疼痛,怕看到它被追打后龇出的牙齿。
春暖花开时,门前总有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的跑过,他们都是东头的孩子。他们玩耍着叫闹着,好像我们家没有孩子一样。我的惧惧朋友陪着我。我不敢到街上去。我常常躲在屋子里,数炕席花,奇怪它的花纹为什么那么齐整漂亮。或者我和我的小狗玩。我的小狗是新生的,身上有一种奶味,很好闻。它非常喜欢我,看见我就伸出前爪要和我击掌玩。或者追着我一圈一圈的跑。
小狗成为大狗之后就是我的保镖,我走到哪里都很觉得很荣耀,我的狗可以咬跑欺负我的人。我的朋友惧惧也很高兴,那是我最难忘的情谊。可我的狗狗总是陪不了我几年。那时市场上有卖耗子药的了,大人们都互相转告着说那药的好用,能药死咬坏米袋子的大灰耗子。一段时间,院子里会出现几只半死不活的耗子,爸爸说是药迷糊了。人们都非常高兴,终于能整治那些讨厌的家伙了。可后来,狗狗也被药死了,猫也被药死了。我们小孩子天天提心吊胆,担心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小狗身上。
我们也暗暗的想,狗狗聪明,不会吃死掉的耗子。可有一天,狗狗狂吐不止,然后就趴地上抽搐。爸爸找来阿脱品,用一只大针管扎进它的腿上。可狗还是不动了。我们都不敢去看躺倒在地上的狗狗,它长拖拖的,没有了生命。我们就大哭,一直难过好几天。直到父母给要来了新的的小狗,才慢慢好起来。这个过程中,我的惧惧朋友就默默守在我身边。
上学了,学校就在村西面,离我家隔不超过十个门口。觉得新鲜,要到那些外表光溜溜的屋子里去了。觉得那些房子都穿着制服,很严肃。其实早就羡慕隔壁的姐姐能在本子上写出整齐的字了,她像是在玩好玩的游戏,神秘的我不懂的。
我是得到一个花书包之后背着它上学的,就是有一点我不得劲,书包瘪瘪的,只有一个本子和一个铁铅笔盒。我想有很多书把书包装满,然后在我的腰下一颠一颠的跳,我看到很多大学生就是那样走进学校的。我真想装一些报纸在书包里,好让书本鼓起来。可最后还是觉得不妥忍住了。
对于老师教的东西我全不懂,每天就望着他在前面走来走去。他的严肃让我害怕,觉得是不可以亲近的人。和爸爸不一样,和村里人也不一样。我还想着我书包里的一只白面饼,香味透过薄薄的布片飘到鼻子里,就像一只柔软的绳子把我和饼缠绕在一起。我把脸凑近兜子口,非常快的咬了一口。然后含糖块一样把它含软,然后微动嘴唇把它咽下。
再吃了大半个饼后我的眼睛和同学小高遇见了。我向她眨了眨眼,想把这事儿当做我们两人的秘密,都是孩子,谁不想吃好吃的呢。可是她欠欠的举起手,颇为正义的告诉了老师。我呆住了,像一只待宰的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拉出座位的,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是赖赖唧唧的,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恐惧抓住了,整个屋子都会炸裂一样。
我其实没有朋友,尤其是这种时候。惧惧是我内心的一块地:荒芜的只有小黄花小蒿草的泛着碱花儿的地。
多年之后,我无限珍惜的开垦播种我的土地。尊严,自信,是长在根基上的小小肉瘤,它们供给着我的田野。泪水,凝结成雨水,浇灌这一片土地。我用生命培养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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