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一

  1960年，一个浪漫的小村上，遍地都是穿军绿色衣服的人，青年人英姿飒爽的在田间地头建设着，遍地插满了劳动的旗帜，一副欣欣向荣的气息。

  在人们整齐的号子声中，人们起起伏伏，身体像潮水一样舞动着。在人们休息的当儿，一位姑娘端着热水壶，在人群中热情的给人们轮流倒茶，那姑娘穿着军绿色的解放军衣服，热情的用家乡话说:“辛苦了，乡亲们，俺们米脂姨婆绥德汉，各个都是好样的。”一个穿中山装的梳分头的中年人说:“翠萍，好姑娘，多向群众宣传宣传，我们党的好政策。”“唉，好嘞。”姑娘微笑着说。

  而在一旁的男青年，都看呆了，也包括我李永志，我下乡这么多天怎么就没发现这么水灵的姑娘呢，不行，我要把她弄到手，我的心“突突”，不由自主的乱跳着，尤其当那姑娘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心神不宁，呼吸急促，那当儿我感觉头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我就翻过去了。

  简陋的医务室里，一张木床上铺着薄薄的毯子，我怎么会在这里，眼前一个护士正焦急的准备药物。我大吃一惊，原来是白天的翠萍，连忙坐起来，她看着我担心的说:“同志，别忙，还是躺下吧。”我尴尬的笑到，“没事，就这么点儿小事，不用费这么大的干戈。”

  “哎听话，还是乖乖的养好身体了，再为别人做贡献吧。”说着她就端给了我一碗粥，“就这样吧，还有其他的病人要我照顾呢。”姑娘背起来医疗箱，从房里转身要走。“姑娘贵姓，我叫李永志。”“我知道，我们一个队的”姑娘大踏步地走出去。

  我心里乐开花，干起活也像那公牛一样，我在队里帮助别人，脏活苦活我抢着干，发动群众，我就给乡亲们鼓劲。我的一双鞋底磨破了，脚掌磨出血泡，虽然辛苦，但看到成果我就高兴。最后那土方终于挖开了，这条灌溉渠从山头一直蔓延到山脚，成梯级分布，可以浇灌每一片农田。男人们从遥远的河湾里担着一担担石头，把石头倒在那挖开的沟渠上，女人们用铲子挖那干旱板结的土壤。人人干劲十足，我把一担担石头挑到妇女面前，一堆堆的倒在田畔地头上。全程汗流满面满身，我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汗渍，不让他们看见。

  我挑了个好日子，到我们队长那里要了一只笔，写了封信，偷偷的抄人送给了她一封信，她回绝了我，让我太失望了，我晚上睡不好，没精神，后来终于在队长的开导下才把心思转变过来。

  我在人群里看见她，我就装作没看见，她朝我走来，我背转过身去，后来她主动给我写信，说我们当务之急是解决，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待到下乡结束，就接受我的表白。我在石头后面把一块块石头用小锤敲碎，然后再由女人们分拣，最后用那层黏土铺上厚厚的几层，再用均匀的石头铺满那些灌渠。再用泥巴把它一层层掩埋，包严。用那些大小均匀的石子铺好。

  我等啊等，就为下工了之后多看她两眼，我就去帮她提药箱，为她准备小药品，别忘了，为她倒一杯水，她在队里没有功夫喝水。到她下工了我就去背她的医药箱，我们一路上亲亲热热，还能拉拉手。

  二

  半年后，水利顺利竣工，小水库就修成了，我和她顺利返校，做起了学生的工作。她是医学系的我是文艺系的，我们经常在周末一起去外面逛，有空就一起去图书馆看书，进一步说是:恋爱。

  我经常帮助她的学习，和她的生活，哪怕我穷点，累点也无所谓，她也很喜欢我这个红颜知己。

  大学里真是展现我们这一代青年才智的殿堂，我们努力钻研，奋发向上，一有演讲的活动，我就为她写好稿子，鼓励她大声朗诵，我在台下欢呼鼓掌，我说“苗崔萍，加油，你是最棒的。”她也经常在我生病时照顾我，我感激不尽。

  学校里学生穿着中山装，西装和夹克衫。还有的和我一样是粗布衣服，但是我们担当起了一个青年人的责任，学习专业知识，宣扬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

  在面馆里，我们端起白酒，我晃了晃酒杯，“来，苗翠萍同志，你是我的生命，没了你我不知道怎么活，我李永志今生今世与你白头偕老，患难与共。”周围的人们安静的谈着话，面馆里雾气腾腾，翠萍那动人的面庞更讨人喜爱了。

  可是我期待着，我一饮而尽，喉咙里火辣辣的，我一杯连着一杯，等到的确是:“我知道了，小傻瓜。”她脸蛋红的就像熟透了的桃子，陶醉在我的甜言蜜语中。那一刻她轻轻地亲了我滚烫的脸蛋，她娇羞的低下了头，我结了账送她去宿舍楼。

  我俩的命运紧紧的连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我们在毕业之际，忙着写论文，考试等等一系列活动，连交往也少了，我后来特意约了她，说了一下我毕业以后的打算，可是她，偏偏要留在省城里呢，我说过了多少遍就是不听。

  最后我们在省城里工作，我好久没给家里写信，我写到:“父亲，我在大学毕业了，我和我们的老乡在省城里工作，工资一个月三十块钱，我过得很好，一放寒假我就回来看你和我妈了，你们两位保重身体，只要你们身体健康，我就感觉我的一片天撑起来了，我很想弟弟，记得向我问好，我报声平安，我不说了，我要上班了，记得保重身体，万事如意。儿子:李永志。”

  我的信寄出，两个月后收到回信了:“志儿，我们过得很好，你父亲身体还硬朗着呢，你在省城过得平安，我们听到很高兴，我儿争气了，没钱的时候就来要，不要憋着，我给你寄了二百块钱，你不要饿着，身体要紧，有女朋友了吗，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张书记的女儿贤惠懂事，和你是高中同学你喜不喜欢，如果可以我托媒人给你说说。”

  我一口气读完了信，我又写了封信，告诉父母自己已有女朋友，不要耽搁别人的事情，我很感谢父母能支持我，我这封信写完，心里莫名想家，不行，今年假期一定要回家去看望老人。

  我和未婚妻去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父母还算满意，我就打算和翠萍结婚，我们结婚那天，请了村里的先生主持我们的婚礼，一百响的大礼炮放过我们就拜天地，拜过列祖列宗，拜过父母，就名正言顺的进了我俩的小窝了，然后一切就顺水推舟。

              三

  天有不测风云，妻子生产这天，我十分激动，骑着车子飞快的向医院冲去，我骑得飞快，心里急切的想着我儿子，我在马路上闪电似的穿梭着，忽然在马路的分岔路口通向医院的那头，冲出一辆吉普，吉普失控迎面朝我撞来，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一丝不祥，我的小腿肚上的筋“突突”狂跳着。我来不及反应就被撞飞了，我感觉到我的大腿一阵钝痛，我的嘶声划破了夜空。我昏死了过去，那辆吉普车在撞上我之后一路失控，撞倒了马路上的招牌，猛的转弯冲向一个马路牙子，撞报废了那个发动机，汽车大火着火了，车上的两口子都双双撞死在了车里。我奇迹般的幸存了下来，我的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后来医生不得不高位截肢，我的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中度过了。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几乎摧毁了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家庭，我爱翠萍，翠萍也爱我，她为我生了孩子，我看到眼前这副模样，我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我整天睡在床上不能自理，娃儿饿得大哭，我自己都不能动弹，我的心就像刀割。

  自从我残废了以后，母亲就苍老了许多，她因操劳过度而两鬓斑白，一双眼睛流泪过多而失明。我的父亲自从我出事以来就一病不起。妻子每天就起得早早的换洗我的尿布，然后她做好饭，自己先吃，然后喂我，再喂孩子喂奶。老母亲就每天去地里锄地放羊。

  妻子就去外面开了一个药房，她每天一有时间就来照顾我，有一次她来的晚了，我的排泄物已经弄脏了床单，妻子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微笑着给我擦屁股，洗尿布，换了洗，洗了换，一天没完没了。

  父亲在一天安静的早晨过世在了医院里，我悲痛欲绝，我骂她，她不还口，我唾她，她也不骂我，我难抑心中的剧痛，在她给我擦脸时，咬住了她的手腕，我狠狠的一口咬下去，她“哎呦”一声，我松口，并且骂道:“嫁汉，婊子。”

  她去了外面药房我就感觉到时间是慢的可怕，屋里静的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我感觉我被囚禁在这轮椅上面，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我想吃饭，自己又不能动，我真的想死了，不想拖累这个家。我想着怎样才能干脆利落的死掉，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妻子给我喂饭，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吃完，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扭过头，狠狠地瞪她一眼。我不吃饭，我骂她最难听的话，我武断地向她发火，我的话就像一颗颗炮弹，摧毁着她心中的防线。“我求求你了，你给我来个痛快的，我再这样下去太拖累你了。你就趁我睡着的时候喂我几颗药……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只要你心一横，把药掼下去……”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绝望的撂下这一连串不知轻重的话。

“扑通”，她两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从她通红的眼角滚落下来。“不，我不许你这样说，这辈子有我缠着你，你就别想要寻死了，你难道忘了你当初追我的时候怎么承诺的吗？”

  我哽咽了，“可是你还是那么年轻，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你不觉得可惜吗”妻子擦干了眼泪，眼里强笑着说:“我不后悔，自从你当初和我深情承诺以后之后，就深深的打动了我，我宁愿用我的一生来侍候你。就算你瘫了，我也要用我的后半生来伺候你。”

  我浑身瘫软了下来，热流在胸腔里滚动着，眼泪从眼框里噗呲呲滴下来，我羞愧的低下头，任由泪水打湿了被子。

  我啜泣的说:“你好傻呀，你这个人。”我的眼泪已经流进了嘴角，我第一次发现，铁人也流了这么多眼泪。妻子也瘫软了下来，跪倒在地，哭的成了泪人。

            四

  妻子每天比以前更忙，我也就更有坚定的信念活下去了，妻子每天陪我说话。除了干活，平时闲下来也很少去跟别人交流。

  早上太阳出来了，我说我想去晒晒太阳，妻子就把我沉重的身体从床上慢慢扶起来，用枕头把我的身体垫起，再把我抱起来放到轮椅车上。

  我们来到园子里，园子里翠萍种的菜已经荒废，园子里长满了荒草，向日葵那干枯的茎干已经没了水分，而那葵花却长得这般鲜艳，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浓郁的葵花子香味。

  妻子慢慢的推着我走近那些我当年亲手栽种的大白杨树，那些树疯狂的长出庞大的树冠，承受着树身的巨大的重量，北飞呼呼的吹过，树根嘎吱作响，终于在一阵狂风的推搡下，树根断裂，整树从崖上坠落下去。

  妻子把我照顾非常周到，我的皮肤根本就不像个老人的皮肤，像水蜜桃一样通红透亮。我的胃口也非常的好，吃饭的时候，妻子呆呆的看着我，一口一口的慢慢喂着我，我吃的满嘴流满了汤汁，妻子就用手巾擦净，重新喂我。我眼里一阵湿润，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无比的感激，我说:“我已经吃的很饱，你的宝贝又要长胖了。

  妻子做完家务，每天都要推着我去遥远的山头，或是溪头，我们看那些年轻的人从在山间劳作和唱歌，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妻子每天都过得很苦，偶尔无聊的时候就吼几声秦腔，排解一下心中的压抑。

  我也默默的支持着她，看到她为我燃尽了她那生命的激情，她那斑白的头发和干瘪的乳房，布满皱纹的脸上已是黝黑松弛。我不由得感叹说:“老婆子，你的头发花白了，脸也皱了。奶子也瘪了。”老婆傻傻的说，“是啊，我的耳朵背了，眼睛也没以前明了，唉，老了，老了。我也累了，该歇息了。”

  “老了，老了。”重复着这个可怕的词，“老婆子，我们虽然老了，但是我们从不觉得对方老，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么好看，我永远也看不够。”

  老婆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眼里充满了痴呆的神情。她拉着我的手，慢慢眯上了眼睛。“老婆子醒醒，别睡着了。”老婆语气迟缓，费力的说:“老头子你还记得你在年轻时给我许下的承诺吗，我非常想听，快说给我听，不然我就要睡着了。”我焦急的说:“我这辈子遇见了你是我的福，我们一起白头偕老，患难与共。”她疲惫的合上了双眼，脸上泛起了阵阵的红晕，她是那么美，幸福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