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乡,喊一个人姓名“某某”加上“佬佬”,多少带些贬义,或者不屑,或者调侃,或者戏谑。梓顺是我印象中不多的一个被村子的人喊成“梓顺佬佬”的,见到任何人都喜欢不合时宜凑上去搭讪,喜欢咧着嘴笑,说话的时候口沫横飞,被人训斥诃骂时,总是抬起手摸着后脑勺,尴尬的傻笑。但我好像从没看到他因此而生气或羞愧。于是年幼的我有时候被他欺负得急了,就会学着其他大人的口吻,大声的呵斥他,你这个梓顺佬佬!
其实梓顺佬佬,应该比我父母的年龄还要大些,因为他的两个儿子都比我大。他们家比我家买电视机要早,黄日华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就是在他家看完的。几乎暑假的每天上午,电视台会重播昨晚的剧情,几个小脑袋,凑在电视机前,模糊的黑白画面,看江湖风云,津津有味,剧情最关键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泰兴减速机”的广告,很多年后还依稀记得什么联系人,丁国义,鲁国球,当时是咬牙切齿的。
很多年后想,我们几个小孩为什么都会去他们家看电视,最主要的原因是,梓顺佬佬从来不说我们,也不会责备我们,哪怕我们把他们家的卧室弄得乱七八糟。因为其实他很喜欢小孩,虽然每次都会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就要来逗弄。
但我对他的印象不好,因为他的善意的逗弄都会变成欺负。除了他的变魔术——他会在男孩的胸口变出一个鸟窝。夏天的时候,农村的男孩都赤膊,他轻轻的捏起男孩乳头下方的皮肤,向上微微翻起,呈凹陷的半圆,小小的乳头就变成了鸟窝中的鸟蛋。虽然他已经给很多男孩变过这个魔术,我们自己也能自己变这个魔术,但是每次他给那个男孩变魔术的时候,大家还是都会觉得很神奇,很开心,隐隐有些佩服他的。他这个时候总是咧着嘴笑,笑得有些得意,也有些猥琐。
奶奶说,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梓顺佬佬的,每次在夏天晚上纳凉的时候,总是要听他讲故事,讲到梓顺佬佬要回家了,我要跟着他回家。但现在,他讲的一个故事我都想不起来。
我想,可能我还是喜欢他的,对他厌恶更多可能是受村子里大人们的影响。因为大人基本都瞧不起他,瞧不起他做事潦草,瞧不起他没见过世面,瞧不起他经常走路低着头总想在地上捡到东西。连永远与人友善的奶奶也经常告诫我,走路要抬头挺胸,不能学梓顺佬佬。
梓顺佬佬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卑微的农民,有两个儿子,也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给两个儿子造房子,娶媳妇,掏空了家里的积蓄,也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走路低头腰更弯了。随着我们这批和他熟悉的孩子长大,他咧着嘴的笑,也越来越少了。
小儿子在镇上的农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学着杀猪买猪肉。起早贪黑,很辛苦,梓顺佬佬早上四五点去帮衬,到七八点去自己的厂上班。有一天心肌梗塞就倒在了小儿子的摊位,再也没有起来。
有人回家报讯,让他爱人大凤赶紧去医院,大凤说,先等我把放养在外面的鸡鸭赶回家。
丧事办得仓促,没有多少悲痛,家里人隐隐有些埋怨,又要欠好多钱,村子的人依旧是戏谑,是一个好死法,没有痛苦。依照风俗,丧事办完,主家要请村子帮忙的人,还有村子一家一个男丁吃晚饭,以示答谢。经济拮据,菜式简单。两个儿子提着黄酒瓶一桌一桌的敬酒,答谢之余更多是歉意。有一桌一个小孩不肯吃饭,大人在责备,小孩大声说,我不吃!连个甲鱼壳都没有!吃饭的人都静了下来,两个儿子尴尬的站在就坐的人群中,脸胀得通红。
砰的一声,酒瓶掉在地上,黄酒流淌,像是倒下的祭酒。小儿子扑通一声跪下了来,大声嚎哭,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梓顺佬佬流下了眼泪,可惜他已经永远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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