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多年以前，我还在读研，暑假时例行探望过爷爷奶奶，我要回家了，隔天就要离开家乡回大学。爷爷一直送我到一楼单元门门口，抬手说去吧。走到转弯处，我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那里，目送着我离开，直到转过弯，画面消失在视野。这是他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画面。
爷爷给我的感觉总是身体结实、精力充沛，他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显得稳定有力，皮肤偏黑，肤质粗厚，进城前给村里富农家干农活，土改后进了城，就一直在食品厂做工，但身上质朴的土地感始终没有散去，始终沉默、承担而坚忍。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每天放学都先去爷爷奶奶家写作业，那时他们家住在有小院的平房，我总是喜欢面对小院坐。学简单加减法的时候，爷爷还会坐在旁边给我检查算术题，教我修改。后来学的算数越来越复杂，爷爷说他也不会了，就没有人给我检查作业了，每天我自己写写玩玩，爷爷或是在做事，或是看看报看看电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能记得的和爷爷的对话，好像就只有偶尔听他说一两句电视的剧情，我多半并无兴趣，说上两句也就跑开顾自玩去了。更是从没听爷爷表达过情绪，起初还一直以为健康又总是忙忙叨叨的爷爷并不像其他老人一样在意儿女。 直到长大之后才慢慢发现，原来过节全家吃团圆饭的时候，他依然不说话但会多笑出几条皱纹，多喝上两杯，我放假回家去探望他们的时候，他会让我坐在沙发上，拿出零食摆在我面前，然后默默坐在旁边，我说要走的时候，总会问上一句，才坐这么一会儿就走啊。
沉默的爷爷，承担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据说奶奶是他曾经干农活的富农家小姐，土改后没了家产，但爷爷却一直把她当小姐照顾了一辈子，从家里做饭做家务，到外出办理各种事务，从来都是爷爷一人操持。奶奶不会做事不会做饭，也不识字，二女儿病逝后精神受到影响，晚年后腿脚和身体也每况愈下，全靠爷爷照顾。只在子女问题或她自己的身体问题上，听过爷爷让她别说什么或别做什么，却从未听爷爷抱怨过劳累或负担。生在完全不同时代的我始终无法理解爷爷奶奶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只听姑姑感叹过，奶奶嫁给爷爷，并且追到城里来，是享福了一辈子的决定。
爷爷好像什么都能忍，总是怕自己给别人添麻烦。听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次爷爷拿长刀削木条做家具，一不小心切开小臂的一大块肉，流了好多血，他居然没去医院，自己包扎了一下就算是处理了。过世前几个月，意外摔伤住院，因为担心都要上班的儿女又要照顾他又要照顾奶奶，硬是提前出院了，里里外外自己照顾起奶奶，不要儿女操心，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状态究竟如何，直到那天夜里突然发病无法救治。
印象中的爷爷就是这样，生活在小城却始终带着土地的气息。我们没有过什么完整的对话，大学离家后甚至没有见过几面，但我至今感受得到他不言表的关切，默默目送的身影无比清晰，一直在说：注意安全，吃饱穿暖，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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