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是二舅的生日,我敢说不是为了这个,但是不管为了什么吧,昨天一整天眼泪总是轻易流出来。
我曾经想过当二舅变老,变成一个怪惹人厌的老头儿,一身积久成习的坏毛病,加上新添的喜怒无常坏脾气——而我,惯着他,顺着他,哄他开心。
我设想的情形从未发生,二舅从未变老。
他在四十八岁的年纪去世了。
十五年前,我完全无法想象四十八岁——那是个多老或是多年轻的年纪?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
我无从想象也无需想象,因为我的长辈们会自自然然跨过这个年纪一如他们曾跨过别的年纪,然后一直一直活下去,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没有人会在四十八岁死去。
而现在,我离二舅去世的年纪只差一年。
我现在终于可以想象四十八岁:那明明是个依旧年轻、干什么都可以的年纪!
在二舅做透析的那段时间,我每天给他打电话。
不管那天有什么事在忙,我总是打电话给他——有时是走在嘈杂的街上,有时在加班的办公室里,有时在饭局中间,有时在家。
他有时精神好,跟我多聊几句,像以往那样“嘿嘿”地笑,像——我小时候那样。
有时他说话含糊,好像很疲倦,也有长长的沉默;我等着,不催他。
我没想过要回去——
那怎么行?工作要紧啊,学生不能耽误,这是我这代人的长辈们一致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再说,生病住院谁都有过,二舅当然会好起来的呀!
等我放假回家,二舅还是会拿大摩托车载着我,去冷饮店吃香蕉船的呀!
透析很花钱,二舅不富裕,表弟也没什么钱。
我曾经冷静客观地对朵朵爸爸说:“我是会管二舅的,透析花钱,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们就离婚,房子一人一半。”
他说:“不用离婚,我们管二舅。”
那是我永永远远念着的他的好。
可是二舅,他并没有做很长时间的透析,他不用我管。
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平铺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一个是我在病房里,看着二舅,看着管子插在他身体里,我看着他闭上眼睛;
一个是黑底白花装饰的单元门和家门,门敞着,人声嘈杂,那嘈杂的底色是循环播放的哀乐和不熄的香火……
很多年来我一直想清楚地回忆起那一年的那一天,二舅走的那一天,我在他旁边吗?
这是根本不可能记不得的事情,我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清清楚楚看见了病床上的被单下的二舅,我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地替他疼。
我也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怎样被电话通知二舅过世的消息,当时我的脸上竟浮起笑意,仿佛在笑自己怎么竟然幻听,杜撰出如此荒谬的消息。
我想有机会等他老,臭毛病加坏脾气,而我无条件地惯着他,顺着他,哄他开心,总是总是对他笑——像我小时候,他对我那样。
而二舅,从未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我想着他一年又一年,而他留给我的素材永远只有那些年了。
他不能跟我做很多事,让记忆延伸长度延展宽度,他留给我的就只有那么少了——
却又那么多。
我怎么都没法换二舅回来,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仿佛从未真的从我生命中走开。
当我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当我被人评判,当我对自己失望没信心……总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
那声音没说什么具体的话,也并不格外动听,只是一声声唤我的名字,非常家常,一声声把我唤回了小时候。
小时候我多病又爱哭,倔脾气,不识逗。
二舅逗哭了我又哄好我,我整天生他的气又整天粘着他。
他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但是他对我,向来是无条件的。
他让我也成了被宠大的孩子,我却终究没机会把他宠成老小孩儿。
每一次想起二舅,心里又甜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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