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马东那里摔个狗啃泥。因为在方晴有限的人生里,马东就是她唯一可以问心无愧,还坚守在那的一堵墙,一座山,不管她会不靠谱到哪一步,这个人都能接着。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回她玩脱了,也就这一回,让她摔的这一下,可真疼啊。
方晴透过眼前咖啡氤氲出的白雾,清了清嗓子问对面坐着的李粒,他给你打电话了?
李粒从进来就等方晴开口,已经半个多小时了,这位奶奶就盯着窗外的白桦树。
李粒赶紧开口说,嗯,一个小时前,我当时还在跟我们甲方谈合同细节,一下就爆了粗口。我们甲方的大哥脸上的横肉都抖了一下。
他怎么说的?
额,他说他下礼拜一结婚,叫我到时候喊你一起过去喝杯喜酒。
方晴挑了一下眉,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缓缓说道,那就去吧。
李粒也点点头,答道。
这孙子可以啊,没想到真结了。
方晴没有再接话,目光重新看向窗外的白桦树,微风撩过,一片叶子缓慢而悠扬的在天空中飞舞。这一刻时间随这片枯黄的叶子慢慢往回流转,一直回到五年前。
彼时方晴刚毕业第一年,跌跌撞撞的在社会里蹦哒,说蹦哒是因为她性格实在跳脱,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女孩子家的温柔与稳重。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保险公司的客户顾问,没想真的好好干,就为了冲人家周末双休,朝九晚五。
结果上班第一天就遇见了李粒。
怎么形容跟李粒的相遇?方晴还真没个准确的词。李粒长的并不好看,但是狗屎运太好,先是跟方晴成为好搭档,后来拿不准的,搞不定的客户,直接让方晴给她去签。反正她自己是真不适合保险这一行,但是后来也安安稳稳干到现在,没有方晴的扶持,她现在还真不一定是什么样子。
对比起李粒,方晴就真的不能讲运气了,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所有现在得到的都是自己一腿一腿跑出来的。方晴长相一般,好在五官聚在一起比较喜气,打起交道来,只要她愿意,微微一笑就能获得别人的好感。
有时候啊,命运也是比较有意思的,咸鱼好不好做方晴不知道,但是看着李粒她就知道,最起码过的会很舒服。再看她自己,天天自己拧巴,跟上司拧巴,跟这大爷一样的命运拧巴。
这样打打闹闹的日子过的也很快,起码没多久就到发工资的时候了。那天天气应该是很好的,李粒穿了件橘黄色的衣服,虽然看着确实挺土的,但是方晴那一刻竟然没有说出来。果然,金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如果堵不住,那肯定是钱不够。
她那天从外面回来,看见自己的工位上坐了一个人。这位鼻孔朝天的小姑娘,心里已经骂了句脏话。
你好啊。
你好。
这位就是马东了。
自此,两个人打闹的画面转变成了三个人的相杀。
方晴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一个电灯泡角色的?另外两个人越来越熟,而方晴反而陷入了一种身份的尴尬。
一次在饭馆吃饭,他们两个人又互掐起来,不依不饶。方晴说,要不你俩直接在一起得了,更方便相爱相杀。那一刻另外两人都停了下来,空气瞬间安静,直到吃完饭,只剩她跟李粒两个人的时候,李粒才低声开口。
她说方晴你没看出来?
方晴疑惑到,看出来什么?
马东喜欢你啊。
啊?
然后李粒看着方晴脸上的震惊转变为疑惑。
切,怎么可能。
你真是一脑袋浆糊。
李粒说完这句话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慢慢相处中 ,方晴更多精力投身到工作里,这件事情她自己也淡忘了。
但是很多细节她是不愿意去关注的,如果能关注到,其实她能发现,命运曾经也给她身边送过来一个这样的人。能接受她所有的跳脱与疯癫,狂乱与傲气,也能接的住她所有的胆怯、自卑与悲愤。
只是她可能刻意忽视掉了。
她无法告诉自己,为什么身边所有人都觉得马东明明已经爱她爱到每一个细节里,偏偏她自己从未感受到。
她想要的不是痴心绝对,而是比肩而立。
朋友已经很好了,毕竟是她挑选的朋友,而且会相对长久,男朋友什么的,确实会让两个人尴尬。
对于错失一个知心朋友,跟错失一个前男友,方晴从来选择的都是后者。毕竟朋友还是长久一点。
或许从一开始,方晴就已经给身边所有的人都进行了划分。谁可以做朋友 ,谁可以做男朋友。
后来各自兜兜转转,方晴全部忽视掉马东的存在,只有李粒把他们拖出来吃饭的时候,他俩依然饭桌上唇枪舌剑的互掐,方晴只负责哈哈大笑。好像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变过。
其实,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长久以来,一直不变的只有方晴而已。
李粒已经进入婚姻,她的心态跟运气一样好,她始终是这段关系里最大的受益者。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既然得不到。是的,既然得不到,那就转身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然后方晴就继续跟命运拧巴。没人知道她要拧巴什么,只有她自己明白,无非是不甘心,无非是不认命,无非是不愿意。
很多东西如果真的要妥协,那她只需要放下骄傲,转身就能得到。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坐在落地窗前,凝视着远处的路灯,树木,马路,甚至更远的夜幕,内心的恐慌会到达顶点。
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自己苦苦挣扎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凭什么自己非要放下满身骄傲,迎合世俗的偏见。
然后被黑暗侵袭,她久久不能挣扎求救。
每个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插曲吧,所以,不用在意的啊。
她继续漠视着周边发生的一切,装作不关心,不在意。看着李粒嫁人,现在又要看着马东结婚。
思绪万千,混乱的像被打翻在地的颜料板。
方晴再次端起面前已经冷却的咖啡,一仰头全部喝了进去。
靠,真他妈的苦。
跟这操蛋的命运一样。
李粒看着方晴,也不禁觉得命运真奇怪,方圆之内,兜兜转转,谁也逃不过。
她不能确定方晴此刻身上的情绪都有什么,但是肯定有慌乱,有无措,甚至还有懊悔。总之很复杂,但是她也只能表现出无力。
她在这段关系里,唯一聪明的地方就在于既能看清他们,也能看清自己。
马东不愿表达自己的情感,以至于方晴提前在内心筑起高墙,多年来都不逾越一步。
方晴拼死抵抗,不愿承认几年里所有马东的付出与坚持都是源于内心的爱意。
真是让人挫败啊。
她谁也劝不了,只能及早抽身离开这怪诞的地方。她怕她抽身太晚,终有一天会万劫不复。
李粒能在这段关系里保持清醒,不在于她真的运气好,她长相一般,又没有多大的志向,每天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糊弄一天算一天。她太懒了,懒得去思考,懒得去打算。
所有的事情到了眼跟前,自己能接过去就接,接不过去那就让别人来接,比如工作有方晴,生活中她有大哥。她其实是最会保护自己的,一旦发现可能会受伤,早早就躲在了没有危险的安全区域。
这种人外表柔软,内里却很坚硬。就像水蜜桃一样,你轻轻一捏,觉得软糯,实际上只有桃子自己知道,桃核有多坚硬。
她最开始是喜欢马东的,她知道自己并不好看,整个人都很一般,但是也试着去打扮自己,在意穿衣搭配,描眉画唇。可是当她发现,即使自己去跟他打闹,拌嘴,也只能引起对方目光片刻的停留,她隐隐觉得挫败。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马东给中午在工位午休的方晴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外套没有什么不同,是件深色西装,方晴的。可是,李粒看见了马东眼里的东西,那种东西从来没有在看她的时候露出过。
是那该死的温柔吧。
李粒那天下午给主管请了调休的病假,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呆了一下午。方晴来过电话,甚至把饭带到了她的楼下,但是李粒拒绝了。她内心里知道,不是方晴的问题,可是她恨不起马东来。
那天之后,方晴默契的没再提起这件事情,李粒还像之前那样跟马东拌嘴,打闹。三个人一切好像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有李粒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好在她也足够理智,趁着一个机会,顺嘴替马东试探一下。只是没想到,方晴还是太过理性,内心里从来没把马东,男人,男朋友画上等号。
如果说李粒是颗水蜜桃,那方晴就是颗仙人掌。一半伤人,一半害己,她只能等,等一个强悍的人入驻,把她的刺全部拔掉,所有信奉的一切摧毁,捣碎,和泥,才能服帖的,甘愿的变成对人有益的药材。
只是水蜜桃毫发无伤,仙人掌早已不复初时模样。
李粒看着方晴在一场一场的情爱中变得伤痕累累,也看着马东换过一个又一个跟方晴多多少少相似的女友。只有她自己,无力改变,不能阻拦。她不再看着他们就这样受着,自己转身投入现在丈夫的怀抱中去。这个时候,她总要抓住点什么,才不至于让自己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马东给她来电话的时候,李粒正在跟甲方负责人对接项目条款的细节,她跟了两个月的项目不可能不重视。可是他听见了那句,李粒,我下周一结婚,记得来喝杯喜酒。如果是你喊方晴,我想她是愿意来的。
她没有再听见对面自己已经全部摸清底细的男子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是的,他肯定在说些什么。慢慢的李粒恢复听觉,好像听见他在说,李粒,我下周一结婚,记得来喝杯喜酒。如果是你喊方晴,我想她是愿意来的。
方晴,愿意来的。
方晴。
愿意来的。
马东你大爷的。
这就是李粒的粗口。她看见对面男人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面部线条紧绷。
她愣了愣,赶紧赔笑说。
马哥,不好意思,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去处理一下。我好长时间没见嫂子了,明天你让嫂子给我备双筷子,上次我托朋友从韩国带回来的燕窝到了,咱们家里去谈。
到这里对面马姓男子脸上才缓缓有了表情。
你有事你就忙去,这件事也不急,咱们这几天对完就行。去家吃饭就吃饭 别带东西。
我都答应嫂子了,可别跟我客气。
说不过你,那我让你嫂子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嘞,跟我嫂子说,明天下午我约了做保养,她把时间空出来,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得跟她好好聊聊,你可得放人。
哈哈,行,跟你她肯定有时间,她就喜欢跟你一起说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这里两人脸上都充满了笑意,刚才那个小摩擦,似乎都没发生过。送走了马哥,李粒在座位上呆坐了半小时。满脑子都是方晴怎么办,是啊,方晴怎么办。
她去洗手间用凉水拍了拍脸,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方晴的电话。
方晴从家里赶到这家咖啡厅,点了一杯黑咖啡,再到坐在了李粒对面,用了大概一个小时。
李粒冷静下来,脑子反而比较清明。是啊,马东结婚了,方晴并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倒不如说自己的反应才是不应该的,这种失态只允许发生一次,多了会被方晴看出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方晴窝在座位里,看着窗外发呆,一句话没说就是半个小时。这沉默里到底有什么呢?
中间方晴抬起头简单问了几句话,再次陷入沉默,良久端起面前的冷咖啡一饮而尽。
行了,回去吧。你把你那跟了两个月的单子好好收个尾,别真的跟丢了。
李粒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这么往下接。只是僵硬了点了点头。
做销售久了,少不了要跟客户应酬,以至于喝水看着跟喝酒一样,李粒看着方晴刚才的动作,知道对方是把咖啡当酒干了。
干了。
祝贺马东结婚吗?
那天晚上方晴不意外的精神不太好。长久以来的应酬,饮酒,让她落下一个头疼的毛病。以至于只要睡前喝了酒或者咖啡这类刺激神经的东西,注定她不会有一个好梦。
她梦见跟李粒的初相识,后来的相互扶持,多年的接触,让她已经和李粒不能分割,真的是已经刻进生命里的朋友了。
接着是马东。马东毫无征兆的出现,方晴抖了一下。她听见对方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没有想明白,但是,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去做。如果你要月亮,我一定会把它带到你眼前。
她愣愣的听着。这一次马东吓到她了。这里面的热情,是对方友情的僭越,她只能站在原地,她不敢向前一步,怕片刻后自己会焚烧殆尽。
悬崖上的花我摘来送到了你眼前,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的心扭在一起,方晴,可真疼啊。
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你要开开心心的。
马东的声音从愤怒到无力,然后转身消失不见。
方晴狠狠地抓着被子,然后看着对方走远。当时,她就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开口,没有挽留。
如果当时说点什么呢?
这个想法跳出来后,方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她惊恐的坐起身来,看向窗帘的地方,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大口的呼吸着空气,以此来平复刚才梦里,那个让她惊恐的念头。
马东只是朋友啊,马东只能是朋友啊。
她这样的人,狭隘,神经,病态,小肚鸡肠,怎么可以去回应马东的感情。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值得更好的另一半去陪伴他,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自己此时不过是因为对方终于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去迎接崭新的未来了,就萌生出一种,对方是真的抛弃了自己的失意。
是啊,真是没想到呢。
多亏还来得及,多亏她还没决定去认真考虑,是否接受对方,对方是否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等待的人。
这样多好,只要她自己不觉得痛苦,那任何人都不会伤害到她。
马东不能,马东凭什么能。
方晴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泪水已经湿了脸庞。
马东,马东。
那次马东单方面的争吵,让他看着眼前的方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他长到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觉得书本里的那一套都是骗人的。
坚守不会有结果,痴心只能是妄想。
他以为只要自己一直跑一直跑,总能跑到方晴的身边,只是他跑了好远,都没办法得到对方片刻的情意,更不会有心甘情愿的伸手。
他并不是累了,不再执着的去追寻。恰恰相反,他怕自己再执着下去,会把方晴吓跑,两个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爱一个人好难,爱而不得更难。
喜欢是得到,爱是放弃。
只要还能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不是情侣又如何?
马东从那以后开始找女朋友了,他也退回到朋友的身份,只在李粒约他们出来小聚的时候,偷偷的多看几眼方晴的背影,接几句对方抛过来的话题。
仿佛没有之前的事情,一切还是初遇时候的样子。
只是,马东知道,那个喜欢方晴,爱方晴,愿意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的年轻人,已经被自己一捧土接一捧土的埋掉了,没有碑,没有墓志铭。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在了。
每次吃完饭,马东都会把她俩送回去。目送李粒的丈夫接她回家,目送方晴一个人投身到黑暗里,孑身一人。
直到这一次,他把车开到方晴看不见的角落,回想着刚才方晴孤寂的背影,慢慢被黑暗吞噬掉,他的心一下一下的抽痛着,他掏出一包烟一根接一根的抽完,直到凌晨方才离去。
第二天上班时,细心的同事会发现,马东的眼睛红红,好像熬了一整夜没合眼。可是,只有马东知道,自己回到家里,靠着房门流下了自己死死扛着的眼泪。
那天下午他去见了女友,没有浪漫的求婚,只是说,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流程就很快了。
见了双方家长,约在一起吃了顿饭,谈好房子,彩礼,结婚的日期就定下来了。两个人先拍婚纱照,挑个有意义的日子领了结婚证,再选个黄道吉日把亲朋好友请过来做个见证。
只是女方没想到,马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先领证,双方朋友同事都很忙,挑个周末或者节假日就好,婚纱照跟蜜月旅行放一块。简单一点,既省时间,两个人也轻松。
既然孩子们都没有意见,双方家长也不会有很大的改动。
刚好五一小长假,下周一是第一天,大家都可以迟一天出去,结完婚小长假跟婚假一起休了可以多玩几天。
两个人便抓紧购置了喜糖,先电话通知远点的,再通知近处的。
李粒是马东最后一个拨通电话的。挂了电话,马东看见了酒店落地窗前自己握着手机的手不停的在发抖。他扶住窗户缓了好一会,才在旁边隔的不太远的沙发前坐下。
对面坐着的是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友。对方正在挑选宴席的菜品,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马东知道,他的女友,跟方晴最像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了。
方晴。
马东握紧了自己的拳头,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慢慢的呼出一口气,唯恐泄露了此刻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那通电话之前,他很坚定。可是那通电话之后呢?无边的懊悔向他袭来,恐惧攫取着他的心脏,他好难受。
他的女友抬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赶紧起身询问他怎么了。
女友发现他脸色苍白,还没走到他身前,马东便晕了过去。
马东陷入昏迷之前,看见了那双眼睛。透过那双眼睛,他仿佛看见方晴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轻声的对他说。
马东,跟我走。
跟你,去哪呢?
黑暗来临,最后一抹光消失不见了。
马东徒劳的伸出手去,狠狠地抓了一下,摊开手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虚无与苍白。
然后彻底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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