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洞里的声音似乎真的没有危险,我们渐渐习惯了它,也懒得再去一探究竟。夜幕再次来临,那两个昏迷的人醒过来,其他人也完全恢复。只是经过这番折腾,大伙儿更加饥饿难耐。眼看队伍要丧失战斗力,刘政委决定除两人留下照顾伤员、守卫山洞之外,其他人全部上山寻找食物。反正日本人被河水阻挡了去路,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打不过来。
大家跃跃欲试,总觉得自己能碰上好运。毕竟山很大,山里有数不清的野菜、草药和野兽,理应有办法填饱肚子。但实际上我们很难找到合适得食物。山里阴雨连连,前人踩出来的小径不是被冲毁就是被新长出的植被埋没,早已不见踪影。即使在山里,天气也开始变得闷热,让觅食行动变得苦不堪言。一番艰苦的寻找之后,收获的往往只有零星的一点野菜。一开始不让放枪,怕招来日本人,另外子弹也很宝贵,打敌人都不够,哪舍得用来打猎。因此能沾点荤腥的只有田鼠、蛇、知了猴。吃了这些顶多勉强不被饿死。
“据说饿极了皮带也能煮着吃?我觉得你们也没饿到那种程度吧。”
“这就是你一知半解了。”刘珊银老人对我任何发问好像都不介意,他只需要一个认真的听众。
皮带是能吃,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的。要先用碱水泡,泡软涨开之后切成细丝,用大火焖。麻烦得很。不这样的话根本嚼不动,也没法消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去吃皮带。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是便衣队,要么是棉裤带,要么是一根草绳,哪有几根皮带吃。
我头上还缠着绷带,用油布简单做了个防雨帽之后我就和陈金发一起出来了。本来我俩一直是往树林深处钻,指望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能猎到什么活物。为了捕猎,陈金发制作了一些土制的兵器。他给我一把树杈和牛皮筋做的弹弓,弹丸除了小石子,还有一种俗称“铁豆”的野生豆类。他自己用蘸了蛇毒的吹箭,芦苇做的管子,缝衣针和羽毛做的箭,蛇毒是那条银环蛇的毒腺里挤出来的,和一些不知名的恶草药、石粉混在一起,不会失效。不过他不把吹箭带在自己身上,而是让我帮他保管。他叮嘱我说:“银娃你可得当心这东西,如果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就要立即砍掉,不然就没命了。”他又叮嘱我说:“这阵子一直下雨,可不能让吹箭淋湿,不然毒液都被冲走了。”
那天运气来了,陈金发说今天不往树林子钻,要去山北面的岩石堆里转转。这里本来植被较为稀疏,多是些枯黄的荒草。下过雨之后,石缝间绿油油一片,颇有些生气。岩石堆比树林更难通行,很多地方根本就爬不上去,只能顺着石缝摸索。这很像现在的盘山公路,有时候转来转去半天才能往上爬一点点。我不免对陈金发的决定有些抱怨,却不曾想到,正是因为这一地理条件,让我们竟然打到野兔。
我照例走在前面用柴刀开路。长期营养不良,我瘦小的像只猴子,甚至比叫“猴子”的战友更瘦小。只因为我长得体面,已经被叫做“银娃”了,才把“猴子”的绰号让给他。虽然我瘦得不像话,我那时还是个小伙子,连骨头里都是力气。每当我前进的速度缓下来,陈金发就说:“快点快点别偷懒。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碗稀饭能走二十里路,大冬天屁股坐到水里都能烫得一嗤。”其实他才比我大几岁而已,只是多干了几年革命,先做了班长,就感觉到自己可以倚老卖老了。我说:“屁的稀饭。你现在给我吃一碗,我能走三十里。”
我一边说话,一边打前面的草。陈金发撒了一泡尿,落在我后面有段距离。突然,一团灰色的影子在我眼前闪现。我没回过神来,连手上的柴刀都来不及挥动一下,它就轻轻跃起,从我脚背蹿到了我身后。
“兔子兔子!”我大声叫到。
“快拿弹弓打!”
我手忙脚乱掏弹弓,口袋里的大小弹丸散落一地,再想从草丛捡起它们是不可能了。
“吹箭吹箭!”陈金发大喊。
因为怕中毒,吹箭被我用破布包得严严实实,系死的结怎么解都解不开。等我好不容易将布撕开一个洞,就听见陈金发喊道:“又跑你那去了。”前面说过了,我们走在巨大岩石之间狭长的缝隙里,两边都是陡峭的岩壁,那只被我俩堵在中间无路可逃,只好原路返回。我拿起吹箭,只见那只兔子径直冲了过来。说实话,这东西我没用过,以前连见也没见过。我顶多会把瓷鸟哨子吹个响,而且还没法像陈金发那样吹得婉转动听,像真的鸟叫。我哪会吹这个。
陈金发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兔子的身后,有被我这个生手误伤的风险,赶紧又叫到:“别吹别吹!”眼看着这么大一坨肉在眼前跑来跑去又抓不到,我差点没听他的。就在我愣神的一瞬间,枪声响了,我本能头一缩,接着清楚听见子弹嗖地一声从我耳边划过。事后想想,说不定正是我本能地反应救了我。而兔子就没那么幸运了。它本来见我堵在前面,不知如何逃窜,又受了枪声的惊吓,它朝着岩壁猛地一跳,几乎跳了一丈高,简直像飞一样。要不是岩壁再矮一点,或者上面没有这么光溜,或者它没因为下雨变得非常湿滑,它肯定就逃脱了。但它跳上的岩壁没有任何落脚点。它的四肢脚爪胡乱扑腾了几下之后,直直地落下,掉进草丛里。
我们赶忙跑过去看。兔子躺在草丛里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不动弹了。陈金发说:“打中了。”
兔子的腿应声抽搐了两下,我想起刚刚子弹飞过我的耳边,又俯身下去仔细检查了兔子的尸体。兔子没死,脖子还在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突突跳动。最关键的是,它身上一点血也没有。于是我更加确定了:“应该是摔晕了。”
陈金发不相信,也蹲下来把兔子翻了个遍。然后他再不提开枪的事,只对我说:“好家伙,人都快饿死了,兔子反倒吃这么胖。被打死也是撑死鬼。不亏。”他用破布捆兔子的腿,边捆边说:“你看你贪吃的。要瘦点说说不定就不会被我们抓到了。”捆好之后,他把兔子别在自己腰上。
他拍拍兔子圆滚滚的屁股说:“今天,咱俩可算是立大功了。”
“你说咱俩能分到一条腿吗?”
“瞧你那觉悟。这么好的东西可要省着吃呢。还想吃一整条腿。”
你当心它醒过来,听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哩。反正是吃肉,干脆打死算了。”
“那怎么能一样。活捉一只野兔可比打到死的厉害多了。”说完,他薅了几根藤条,把兔子的耳朵也捆在一起。”
“你刚才那枪差点没打死我。”
“怎么会?我可是瞄准了的。”
“刘政委命令不能开枪的。这下回去该怎么交代?”
“谁见我开枪了?这兔子上有枪眼吗?再说了,他主要是怕枪声暴露我们的位置。这里离狮子洞十万八千里,万一真有鬼子听到了,也是把他们往错误的地方引。怕什么?”他又叮嘱我:“回去之后可千万不能说开枪的事。”说实在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正是由于我承担死亡的风险才换来这只兔子。我也因此有了许多功劳。而且战利品让我兴奋不已,也就对此不再斤斤计较。
兔子拿回狮子洞,大伙自然都围上来问这问那,我俩果然英雄一般被所有人夸赞。陈金发把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是胡编乱造的故事,但他也没有贪功,说是我先发现的兔子,还用弹弓打伤了它。最后当然是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受伤的兔子急红了眼,一跳三尺高,被他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就薅住了两只兔耳朵。刘政委大喜过望,说要大力发扬陈金发、刘珊银同志搂草打兔子的革命精神,还下令人手配一把弹弓。可眼下没有许多牛皮筋,只能由陈金发先找到树枝做成支架。
说来也奇怪,就像店铺开张需要本钱,之后便可以钱滚钱利滚利,逐渐发达起来。这只兔子好比是我们的本钱。打到它之后我们好好吃了一顿新鲜肉,身上恢复了许多力气,又各个对打猎的事充满信心、跃跃欲试。好像打兔子或者别的什么动物从此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事情还真是如此。雨下得比先前更大了,野兽在大雨中或是为了觅食,或是纯粹是迷了路晕头转向,纷纷离开深山老林中的领地。我们因而接二连三猎到了动物。弹弓打下的画眉,陷阱困住的獐子,自己送上门误入狮子洞的豪猪。总之有一阵,我们天天有肉吃。虽然一日两餐还是要精打细算,不过我们士气高涨多了,洞里少有地弥漫着乐观主义气息。大家肚子不饿,也不怕死了——起码死也不会做饿死鬼。打到不少猎物之后,好像连日本鬼子都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了。“大不了跟他们拼命。”“老子们也是有枪的。”“做几个陷阱,下面用削尖的树枝涂大便,肯定能杀个把鬼子。”仿佛鬼子不是穷追不舍猎杀者,而是蠢头蠢脑的猎物。
我们深山中游荡,像一群衣不蔽体的野人。我们眼睛被雨水泡得发红肿胀,注视着草丛后面、树梢上面细微的动静,猎捕任何飞禽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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