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阴雨天，乌云将山头包住，雨丝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将淋不到雨的地方包裹出一片安静私密的空间，我坐在窗前发呆，望着玻璃上的雨滴汇成一绺细流，没有规则地匆匆垂下，思绪习惯性地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和尹红才读小学，她长得似乎灵气儿，因为有水灵灵的大眼睛，但成绩并不好，经常要么是晚上，要么是一大早，由她爸爸骂骂咧咧地带到我家来，抄袭我的作业。
后来，她爸爸默许她自己来我家抄作业了。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我家正吃着晚饭，她咳嗽着来我家抄作业。我的父母已经见怪不怪了，在饭桌上甚至还嘲笑她：“你说这尹红，没个妈真是不行，成绩一塌糊涂，但人长得还算体面漂亮，倒也不愁。”我对父母这句话一点也不高兴，扒了两口饭后，就要出去给尹红拿作业本。我妈拉住我，说：“你着急什么！吃饱了再去。”这时，尹红的咳嗽声更急促了，从那几乎要呕吐出来的前奏来看，她感冒已经很严重了，我实在不忍心，跑了出去。尹红撑着伞站在门口的雨里，脚上穿着凉鞋，打湿了，她的脸因为咳嗽憋的通红，看到了我，开心地笑。
我嘴里还没吃完，只好边嚼边说：“尹红，快进屋，快进屋。”
尹红站着没动，说：“是不是我咳嗽影响你们吃饭了，你快回去吃，吃饱了再说，我不急。”
我说：“吃饱啦，你吃了吗？”
“吃过了来的。”尹红边说边把伞收起来，挂在了门外面的晾衣绳上。
我进屋开了灯，尹红推门进来，竟是光着脚。
我说：“你鞋呢？怎么光着脚，地上多凉啊。”
“放在外面了，鞋上全是水，而且还有泥，你家干净，进来就弄脏了。”
这时，我妈进来了，给尹红找了一双棉拖鞋让她穿上，或许是听到了我和她在外面的对话，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还找了感冒冲剂给她冲了一杯。
我的作业早在晚饭前就写完了，我妈说：“今天下雨，天凉，大力，你抓紧钻进被窝，别像尹红一样，冻感冒了。”
在她絮絮叨叨的催促下，我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尹红坐在我床旁边的书桌上抄作业。
尹红家和我家隔了不过两户人家，天天见，以前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直到我妈妈跟我说，她生我的时候，奶水不足，正好尹红的妈妈奶水喝不完，就让我和尹红一起喝她妈妈的奶，一人叼着一颗乳头，就像双胞胎似的，两人还比着喝，喝得一头汗。而且，妈妈说尹红越长越像她妈，这就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曾经哺育我的人是什么样子呢，只有从尹红那里寻找答案了。
再长大一些，我才知道尹红为什么没有妈妈了。尹红的爸爸在外面打工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她妈妈，介绍人的一张嘴就跟弹簧一样，能缩小能放大，胡吹烂扯，说尹红她爸老家怎么怎么富裕了，只要嫁过来，吃喝不愁，尹红她爸也一辈子对她好，有一碗肉汤，肯定让她吃肉，自己喝汤。尹红她妈信以为真，跟过来了，大失所望，但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已经怀上了尹红。
生下了尹红，因为是个姑娘，尹红她爸并不像之前说的那样对她妈好，她妈坐月子的时候，尹红她爸割了两斤肉，炖了汤。尹红她妈倚在床上，清清楚楚地听到尹红她爸吃肉的声音，嘴里巴咂巴咂的，心里凉到了底。
尹红她妈装作什么不知道，耐心地把尹红喂到了断奶，在一个深夜静悄悄地走了。
自从尹红记事起，看到别人家都有妈妈，就自己没有，闹着要妈妈。她爸大声训斥道：“我他妈也想知道你妈去哪了呢！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说走就走了，要你是个男娃，我看她还舍不舍得走。”
此时，尹红就在我旁边，我看到的是她的侧脸，并且不由自主地看到她的胸脯微微地凸起，里面一定胀满了奶水，它的味道会不会和她妈的一样，我这样天真地想着。
她抄作业无法专心，我不时地朝着做着鬼脸，用舌头在口腔里发出各种声调的奇怪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她每每停下笔来，朝我害羞地一笑，我的心里竟然微微一热，烫烫的感觉。她的右手不停地抄写着，左手搭在床边。她已不再理我的声响，我便用食指点她的左手，在手背上点一下，她便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把手张开。我又在她的手指上点一下，她把手翻过来，我在她手心点了一下，见她没反应，我又快频率地挠她手心，直到她痒得发笑，我才罢休。
她见我胳膊伸出了被窝，停下笔来，像我妈一样热心，帮我盖好了被子。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把左手伸进了被窝。我也假装不在意，在被子的伪装下，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心跳砰砰的，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就像婴儿时期的我，吸食她妈妈乳头的同时，双手伏在乳房上一样。
温热中，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我隐约感到手中有一只小虫在蠕动一样。醒来后，原来是尹红在用她的手指拨弄我的掌心，她见我醒了，噗嗤地笑。
虽是春寒料峭，我要起来送她出门，她偏不让，把我一直摁在床上，动弹不得，直到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离开房间的时候，尹红说：“大力，过两天雨停了，出了太阳，我家院子里的花就该开了，一起来看。”
我点了点头。
隔着窗户，我听到她一连串的咳嗽声渐行渐远，像是把在屋里憋的所有的咳嗽都释放了出去。
没想到，第二天太阳就出来了。
尹红领我到了院子里，在一片庄稼中央辟出了一块椭圆形的小花圃。尹红用小石头围了一圈，中间零星地有十几个花骨朵快要开放，白色的，金黄的，粉色的，艳红的。
“这叫什么花？”我问道。
“太阳花，雨天的时候它们就跟睡着了一样，只要有太阳，她们就能开，可漂亮了。现在她们大概刚刚醒，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开好多。你明天一定要来看！好不好？”
“当然，一言为定，明天我还是这时候来。”
尹红跟我拉了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这天，我飞速地写完了作业，正准备把作业带上，去尹红的花圃。尹红竟哭哭啼啼地过来了。
“怎么啦？”
“我爸他...”
“你爸怎么了？”
“他真不是人，他把太阳花全杀死了，呜呜。”
来到现场，她爸正俯身锄草，花圃已经面目全非，小石头被泥土覆盖了，花骨朵也碎在了地里，白的，黄的，红的，粉的，都搅和在了一起。
尹红哇哇地哭起来，我气得脑袋充血，竟毫不犹豫地冲着她爸嚷嚷：“你凭什么把尹红的太阳花全杀死？这是尹红好不容易种的，本来今天就要开花呢！”
尹红她爸没有停止锄草，嘀咕着：“真是吃一个女人的奶长大的！地里不种庄稼，她吃啥！饿死了她妈也不会回来！”
尹红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跑开了，我追了上去，在她家屋后的墙角安慰她。
回到家，我将这事跟爸妈说了。我妈摇了摇头，说：“你看看，没有妈的孩子像根草。”爸妈还向我说了另外一个小事。尹红家之前养了一只羊，每天放完学，尹红都要领着羊到田间地头吃草，天黑前回来。一次，羊走丢了，尹红找到天黑也没找到。她爸说：“羊丢了，你就去找，找不到就别回来了。”尹红一边哭一边冲进黑夜，一直找，一直哭，围着尹家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还是一个好心的大妈把她送回了家。
我为尹红感到深深的不幸，自那以后，我写作业怀着一种使命感，马不停蹄地写完后，将作业塞进我家门口的电表箱里，跟她说好，太阳下山之前来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她抄作业了，这辈子她也没再抄过我的作业了，因为，她辍学了。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的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让我去她卧室。
我便神秘兮兮地去了。进了卧室，她将门关上，指着床底下的痰盂。
我说：“怎么啦？”
“我下面流了好多好多血，我爸说我长大了。”
说完，她将痰盂端了出来，里面塞满了白色的卫生制品，隐隐飘来腥气。
我突然想起来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之前在家里的《十万个为什么》里见到过这个现象。
我说：“你先别着急，我回家拿个东西。”
我从家里的书柜里搬出了很厚的《十万个为什么》，匆匆又回到了尹红的卧室。
翻到了生理卫生这一章节，我和她一起翻看了有关内容，一切豁然开朗了。
我上了初一之后，每到周末，尹红都会在镇上请我吃最贵的鸡蛋灌饼，并且加了两根火腿肠和两根里脊肉。
“你怎么这么有钱了？工作了吗？”
她摇摇头。
“你偷了家里的钱？”
她还是摇摇头。
“那你哪来这么多钱？”
尹红害羞地笑，低声说：“我爸给的。”
“你爸啥时候这么好了，给你这么多钱花。”
“我爸说了，女孩来月经了，每个月要多给几十块钱零花钱。”
我顿时觉得手中的鸡蛋灌饼素然无味，红色的辣椒酱越看越觉得别扭，最后竟恶心起来。
尹红变了脸色，说：“大力，怎么啦？你吃你的，几十块钱我花不完的，那个东西又不贵，一个月才五六天，省着点用就行了，透了我才换。”
我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为了不让她难受，我味同嚼蜡一样地吃完了那个鸡蛋灌饼，我确定，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鸡蛋灌饼。
在那之后，我再也不吃她给我买的东西了，借口说自己在学校吃的很饱了，让她攒下点钱，给自己买点女生该买的东西，比如头箍啦、发圈啦、好点的洗发水啦。
她见我推辞了好几次，便不再坚持给我买零食了，只是偶尔在我家的电表箱里看到新的铅笔、橡皮泥和尺子。
初一下学期的一个周末，尹红执意要带我去镇上吃最贵的一家麻辣烫，那是个让人一秒钟就能让口水占满口腔的麻辣烫。每次放学路过都要驻足闻上一会儿店里飘出来的香味，然后咽咽口水离开。
开始我并不愿意去，尹红说：“你不答应我，我可要生气了，而且你会后悔的。”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好陪她去了。她点了一大份，然后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吃，一双大眼睛流动着未曾有过的温暖。
“够吗？大力，不够咱们再要。”
“够了，够了，这么些我都吃不下，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啊。”
“我减肥，我不吃了。”
我抬头抹了汗，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她，才猛然发现她的胸脯膨胀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胸前的衣服绷得紧紧的。
我低头继续吃着，脸却更红了，流下的汗感觉都是烫的。
“我要去市里上班了”她说道。
这是我意料之中，但并没有想到这么快，我问：“什么厂子？做什么呢？”
“我爸托人找的服装厂，就是做些针线活儿，不累，一个月一千块钱呢！以后我带你到市里吃麻辣烫，不，吃更好吃的。”
“什么时候走？”
“明天，以后我可能就不经常回来了，那厂子包吃包住，我爸说从市里坐车回来，来回得二十块钱呢，不划算，让我没事就别回来。”
“哦，这样啊。”我低头说道。
“不过，你放心，我想你了就会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好好读书就行了。”
我抬起头，视线已经模糊，麻辣烫蒸发的辣椒油掺和在汗里，又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往下流，流到嘴角，又咸又辣。
回到家，爸妈也知道了尹红要去市里上班的事。我妈说：“她才多大啊？怎么就去上班了。”
我爸说：“你可别老拿她当小孩，女孩长得快，你看她胸脯，挺得高高的，屁股也跟面团一样发得很大，以后要是结了婚准能生儿子。唉，就是辍学了，要是好好读书，模样也很好，以后给我家大力做媳妇，也说不定能行。”
我妈说：“我才不会同意。”
真的很少再见到尹红了，每个周末，我都想起鸡蛋灌饼的味道，还有麻辣烫的味道。零星的几次，周末回到家，听爸妈提到尹红回来过一两次，还特地来到我家问我学习怎么样。
再次见到她，已是一年之后，初二的暑假了。我差点没认出来她，正在学习功课的我听到有个尖亮尖亮的声音叫我。
我扭头看去，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走到了我的面前。她戴着墨镜，头上还有一顶大红色的凉帽，穿着一袭长裙，腿上裹着薄薄的肉色丝袜，踩着高跟鞋。
她见我愣愣的，摘下了眼镜，我才半信半疑地说：“尹...红...?”
“哈哈，是我，才一年怎么就不认识我啦？”
我惊喜地站了起来，说：“啊，你变化太大啦，市里果然不一样，摇身一变成了明星啦！”
“你太能说了，这叫夸张的修辞手法，幸好我小学学过，不然就被你骗了。”
我收拾起功课，和她坐在一起聊起了她在厂子里的事情，越聊越开心，浑然忘记了时间。
她将脚从高跟鞋里褪了出来，说：“你说，这高跟鞋是好看，就是遭罪，穿时间长了，脚酸。”
她将一双脚翘在了我的床边，互相摩挲着缓解酸痛。正好到了傍晚，金黄色的夕阳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床上，也照在她的一双腿上和脚上，我逆着光，竟然看到空气里弥漫起一些微尘的颗粒，流金一般洋洋洒洒地漂浮着。阳光透过丝袜，腿像一条白玉一样，不像我的腿，毛里毛糙的，脚弓的凹凸有致仿佛在聚光灯下一样，红色的趾甲更加亮丽，一片片就像儿时的太阳花一样醒目。我体会到了当初在被窝逗弄她左手的心跳，脸皮绷得紧紧的，舌头和嗓子像是被挤到了一起，说不出来话。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也长大了，只是自己从未注意而已。一想起过去的种种，我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无尽的耻辱，我和尹红应该是情同姐妹，怎么能有这种不要脸的想法，我真想背过去抽自己两个耳光，真不要脸！
聊到了夜幕降临，我听到她爸爽朗的笑声。
她爸叉着腰站在我们跟前，说：“我说尹红还能去哪，肯定找大力来了，大力啊，你抓紧念书啊，念完了也抓紧上班，我家尹红现在每年的收入比我还高嘞，闺女也不算白养啊。”
我爸妈见他来了，随声附和着，夸他有福气，夸尹红能干。毕竟这么多年了，尹红她爸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一是老婆跑了，二是没有儿子传宗接代，都是传统意义中的奇耻大辱。现在好了，尹红上班了，每个月都把工资的大部分交给了他，脸上有光了，腰杆也直了，腰杆不直是叉不了腰的，不信可以试试。
易学讲“元贞利亨”，世上往往祸福相依、此消彼长，好景似乎都不会太长。等我初三毕业的时候，爸妈说尹红上班的那个服装厂倒闭了，尹红也没有回来，关于她的去处，有好几个说法，有说她去网吧上班了，有说她去餐厅当服务员了，有说她去歌舞厅上班了，至于那地方正经不正经，就不知道了。
后来，听说她爸，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地拎着一捆纸钱，到尹家祖坟上嚎了半天，大概说造孽啊，女儿不肖啊等等。
尹红她爸拐了很多弯，找人找到了尹红，并半逼半依地把她带了回来，要给她找户人家嫁出去。
我知道她回来了，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约她在离家不远的荷塘见面，那里绿色连荫，没人看得见。
尹红眼里流着泪水，说：“大力，你都知道了？”
我虽然迷迷糊糊大概知道些什么，但坚持说：“知道什么？你不就是厂子倒闭了，又不好意思回来吗？别难为情，外面再怎么好，那也是外面，哪赶得上家里，家里有你爸，还有我呢。”
尹红奋力点了点头，止住了哭，说：“我爸说要给我找个人家嫁了，你说怎么办？”
“你爸也是为你好，现在厂子倒闭了，暂时也没有好的工作，找个好男孩结婚也挺好的。”
“你真这么觉得吗？”
“对呀，咱们以前玩过家家的时候不还说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那你怎么不找人结婚？”
“我？我还得读书哇，啥时候不读书了，才能想这个事。你已经不读书了，所以就该想这事了。”
“嗯，你说的对，我信你说的。”
她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我心里舒坦了一些。
“你跟我来。”尹红伸出手，牵着我往荷塘旁边的密林走。
“去哪儿？”我问道。
她不说，牵着我往绿荫深处走。走到了一块空地，树影婆娑，尹红突然抱住了我，并解开了衣扣。我脑袋一昏，像是遇到了鬼一样，一把把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再也不想见到她了，男子汉说到做到，我心里暗暗发狠。
尹红应该知道了我的脾气，也没再找过我。
我从我妈妈那里知道她爸托媒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有的有钱，有的有房子，有的人实在，有的人不太实在。
有个事让我确信尹红真的愿意结婚了。
媒人给她介绍了个家里不太富裕的人，但是小伙儿很踏实。她爸觉得稍微有点不满意，要求小伙儿答应拿出三万块钱礼金。小伙儿也很喜欢尹红，说要去省外打工挣钱回来。尹红见小伙儿真心想娶自己，就心疼他，说：“你别跑那么远了，我妈就跑了很远，回不来了，只要我们感情处的好，礼金无所谓，或者不用给那么多。”但是尹红她爸坚决不松口，三万就三万，差一块钱就不行，最后这事就吹了。
读到高中，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周例行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一次，我妈像是看到了陨石掉地上了一样兴奋，说：“尹红结婚啦，对象是个木匠，家里还不错呢。她问结婚的时候，你能不能回来？”
挂完电话，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郁闷，本该替她高兴的，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尹红真的喜欢那个木匠吗？那个木匠能对她好吗？
尹红的婚礼我没能参加，因为那周末我们组织了月考。
第二个月末回到家，我远远地看到尹红她家的窗户上贴了大大的囍字，有个陌生男人站在屋门口抽着烟，想必那就是那个木匠吧。
木匠叫大钢，手艺还不错，家族里好几户就他一个男丁，所以在亲戚的帮衬下，家庭条件还算不错。
他和尹红登记结婚后，砍完了尹红家屋后 所有碗口粗以上的树，利用一个月时间，叮叮咣咣做了组合家具和双人床。尹红虽然并不是打心底多喜欢大钢，但是看他能有这样的手艺，还是觉得自己找对了人。大钢用最粗的那棵树打了床，床板有墙那么厚，床腿有象腿那么粗，尹红说：“床是用来睡觉的，又不是剁肉的砧板，干嘛费这么多料？”大钢说：“这才耐造啊，非得造出个儿子来。”
尹红很快怀孕了，这是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月末回来的时候，尹红已经不在她爸这住了，被大钢接回了他家照顾。
十来个月后，我妈在电话里垂头丧气地说：“唉，尹红生了个女娃，还坐着月子，就被送回她爸这来了，她又没个妈，她爸哪会照顾月子啊！”
我心头一沉，像是有一把刀在割，鼻子跟着酸起来，眼眶湿热。
月末回来，我去看望了她，刚出月子不久，头上还围着毛巾。她穿着厚厚的棉睡衣，臃肿得跟头熊一样，扶着门要出来迎我。我赶紧上前扶着她，让她躺下。
她从嘴角挤出点笑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说何是好，这时，孩子在摇篮里哭了起来，该是要喂奶了。
尹红抱起孩子，解开了睡衣，我正要回避。
她开口说：“大力，没事，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回到床边，跟她聊了起来，视线落在了她女儿的后脑勺上，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胸口。
我质问大钢为什么这么做，尹红解释说大钢最近家具生意很忙，公公婆婆都去帮忙了，实在没人照顾她，只好送回来了。
我当着她的面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但心里早已一万只草泥马在肆意地奔腾，要是我撞见大钢，我非得用砖头拍死他。
这想法我没对尹红说，我怕她觉察出我感受到她的不幸福。因为我知道，她觉得我认为她幸福，她才安心，才不会因为我的不开心而不开心。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听说大钢开车回来接她了。
再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又怀上了。我也为她忐忑着，一定要是个男娃啊。我想，尹红的忐忑一定是我的十倍百倍。
四个月的时候，去医院定期检查胎儿是否健康，医生随意说了一句：“你看现在小孩都知道享受啊，把一条腿跷在另外一条腿上。”尹红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要是再不是男娃，怎么舍得一剪刀就结束了这个小生命，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生命留下来。
一晃，怀孕六个月了，大钢亲自带她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背着尹红告诉大钢应该还是个女孩。大钢瞒着尹红，说县医院条件一般，检查起来不舒服，又带她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检查。尹红还感动了半天，觉得这是大钢在心疼自己，推辞说县医院就挺好的，不必花钱去市里。但大钢执意要去，便就去了，这次依然确定还是女孩。大钢像是着急投胎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尹红，抽着烟，说：“打了吧，没的说。”
尹红一听这句话，把被子蒙在头上，光流泪不吭声，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男人。回了家，又哭了三天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正在做活儿的大钢说：“你要是不要，我就和她一起不活了！”
大钢继续锯着木头，说：“你要是再敢说这样的话，我就把你连她一起锯了，顺便磨磨锯口。”
被逼无奈，到了医院，尹红手脚冰寒，身体颤抖，路都不会走了。大钢扶着她进了检查室。也许腹中的胎儿感受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胎动特别厉害。医生检查完后说：“已经六个月了，第一胎是剖腹产，如果打胎，以后可能生不了了，大人也会有危险。”大钢听完后竟良心发现，有些犹豫了。尹红趁机央求着：“大钢，只要你答应把这孩子留下来，我们以后再要，不管有多苦我都再给你生个带鸡儿的。”
大钢没吭声，掏出烟盒，医生考虑到孕妇的健康，没允许他抽烟，他又跑到洗手间抽，回来后，淡淡地说：“行吧，回去吧。”
生下第二个女儿后，月子还没做完，大钢就和尹红商量着继续要一个，尹红说自己下面还没好，怎么急着又说这事。大钢跺了一脚，说：“你要是不行，我们离婚嘛，或者我在外面找人生一个。”
尹红的爸知道了大钢这么说话，扛着锄头找到大钢，要从他后背上掀开一块肉来，还要用锄头把他那个挑三拣四的鸡巴一下子薅下来当下酒菜。大钢年轻力壮，根本不怕老丈人，拿起锯子朝尹红她爸说：“你个老不死的，你要再敢来，我把你锯成三段，一段扔河里，一段埋在地里，一段当柴烧了！”
尹红她爸气得直抖，差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尹红对她爸说：“不能这么怪大钢，大钢就是想要个男娃，着急了点，等我好了，我再给他生。那时候他就好了。”
尹红身体痊愈了，大钢却整天不着家，打电话就说在外面干活呢，问公公婆婆，公公婆婆也说忙着呢。
尹红实在忍不住了，在电话里跟大钢说：“你不回来，我怎么生男娃，我自己又不会生。”
电话那头很冷漠，说：“不用你操心了，我另外有办法了。”
尹红扔掉了手机，躲在被窝里哭，泪都快流干了。
公公婆婆假装没注意尹红在哭，像是没事人一样，该咋的咋的。
尹红万念俱灰，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男人可以找女人，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找男人呐？尹红把自己也打扮得好看了，那些流着口水的男人们就跟苍蝇见到肉一样，盯了上来。一次遇到一个老头，哆哆嗦嗦掏出300块钱，说要弄一下，尹红说：“300块，好的啊，我天天都要，你天天给吗？”老头说自己还想多撑几年，不行。尹红说：“没那本事，那就算了。”
还有一次，遇到一个出租门面房的老板，老板对尹红说：“店里的米啊面啊油啊，你随便吃，我每个月给你扛过去，你让我每个月吃几次，再给你一千多块钱用，咋样？”尹红说：“你吃自己鸡巴吧。”
这些事情，我的爸妈已经很难向我开口了，而是从其他发小那知道的。奇怪的是，我听了这些情况，也曾咬牙切齿，但渐渐又麻木了，偶尔回到家，没有想去找尹红的想法了，并且对于她找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后来的几年，时光如梭，我似乎已经将她淡出了自己的记忆，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我的爸妈以我为荣，逢人就说我在北京干公务员，工作体面，还是读书好啊。
去年的某一天，我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说镇上统计在外省担当公职人员的信息。听着声音又熟悉又陌生，她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更奇怪了。
我问她是哪位，怎么认识我的呢，她说她是尹红，我震惊得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小时呆。电话里，她热情地邀请我有空回老家看看，会会老同学、老朋友、老知己。
我见她的时候，心里是紧张的，比参加工作面试还要紧张，比高考还要紧张。她的穿着十分朴素，脸色不是太好，蜡黄蜡黄的，但精气神倒还可以，始终笑着。
我习惯性地担心她的身体，问她有没有大碍。
尹红轻描淡写地笑，侧过脸去，没看我，说：“以前眼神不好，跟错了人，身体造得太多了，经期很短，一天就没有了，一包卫生巾能用半年，还发霉了。想去看医生，但是一直没有去，慢慢有绝经的迹象了。”
我问：“你什么时候离的婚？”
尹红说：“呵呵，没离，他坐牢了，大概三年前，跟别人竞争家具生意，用锯子把人家的一只手锯了下来。”
我缓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关在里头，再也没有人逼着你生什么男娃了。”
她说：“他没坐牢也不会逼我生了，我都快绝经了，绝经了也好，绝经了就不用生了，大力，你说对不？”
说完，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假装笑，鼻子又忍不住酸溜溜的。
再往深了聊，原来大钢坐牢后，她的公公婆婆指望不了别人了，对她反而好了，答应她把家具店变卖了，拿钱办了村里的幼儿园。幼儿园办的挺好的，乡里乡亲的孩子都来这里上，慢慢的，她被大家喜欢并且尊重。去年她被评为全镇“十大感动人物”之一，并且被聘为镇政府的临时工作人员，负责一些内外联络的事情。
说起这么多年来的生活，尹红说也就这几年她才觉得活得有意思，以前的那十年感觉就像是被砍去了手脚闷在坛子里活过来的一样。其实，那十年，社会在变化，经济在增长，财富在增加，但是这些都和尹红没有什么关系，她就被绑架在一个男人和男娃身上，生活就像在流水线上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十年来的青春都没有换来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尊严和地位。
聊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从包里掏出一份演讲稿，是她在“十大感动人物”颁奖典礼上的发言。
她要我坐着，就当是演讲现场，她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演讲起来，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只是世间的一粒尘埃，小的不能再小，轻的不能再轻，哪能跟那些突然到来的狂风暴雨相比，哪能和让人心惊肉跳的电闪雷鸣相对视，我只能等到风平浪静，等到潮湿的麻雀钻出屋檐，才能尘埃落定，流入河流，沉入河底，寻找自己的港湾，在那里发酵，在那里涅槃，变成一份养分，滋养着那些自由的鱼儿、虾儿、水草儿。我心甘情愿，让它们替我看到蔚蓝的天空。”
（大部分虚构，敲击键盘的时候，几度哽咽，尹红只是个缩影，编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想到了更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还是让读者遐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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