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聊一组很接近,无论在英语世界,还是中文世界经常被混用的概念,职业,工作和事业,英文就是“Job”,“work”,和“vocation”。
因为西方语言的名字定义往往更严格,我们就从“Job”,“Work”和“vocation”辨析开始剖析。
"Job" 通常用来指某个人具体从事的、为赚钱或谋生而做的工作,也可以指职业或工作岗位。例如,"I have a part-time job at the supermarket"(我在超市有一份兼职工作)。
"Work" 更多的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工作、劳动或者指完成某个任务或工程,不一定有获得报酬的含义。例如,"I have a lot of work to do today"(今天我有很多工作要做)。
韦伯在其著作《经济与社会》中提到的“志业”(Beruf)是一个德语词汇,它的英语对应词汇就是“vocation”。这里的“志业”并不仅仅指职业或工作,更包括一个人的信仰、价值观和生命意义,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追求和目标。在英语中,“vocation” 也含有类似的意义,既可以指某人从事的职业,也可以指某人内心的召唤或者使命感。
所以,通常来说,“vocation”更强调个人内心追求、天赋和使命感,涉及到人的价值观、信仰等方面,是一种深层的、内在的意义。而“work”则更加强调为了生计而进行的有组织的劳动活动,注重实际的工作内容、工作环境、报酬等方面。而“job”则更侧重于为了获得报酬而从事的工作,通常没有那么强的内在追求和个人意义,更强调工作本身所带来的经济收益。
顺便提一下vocation和vacation(假期)极为相似。这两个单词的相似性主要是因为它们都来自于拉丁语。 "vocation"来自拉丁语中的"vocare",意思是"召唤",通常指一个人被某种使命或职业所召唤。 "vacation"来自拉丁语中的"vacare",意思是"空闲"或"空出",通常指一个人暂时脱离工作或其他责任,享受闲暇时间。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古罗马-古希腊思想家,通常是人生有“志业”的有闲阶级,但又未必有钱,可一定都不会为钱而工作的一帮爱智慧的人。
去年有一本评价极高的书,《毫无意义的工作》,其英文名叫Bullshit Jobs,这就是准确使用了Job的一个典型例子。此书是由美国社会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所著,在这本书中,格雷伯提出了“毫无意义的工作”这一概念,并通过大量的调查和研究,试图解释为什么在现代社会中,有那么多人感觉自己从事的工作毫无意义。
格雷伯认为,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许多工作的存在已经不再是为了创造价值,而仅仅是为了维持职场和管理体系的运转。这些工作往往缺乏挑战和创造性,工作内容重复枯燥,对于员工的成长和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帮助。格雷伯提出这一概念的目的,是要探讨现代社会工作的意义,以及如何让人们从工作中获得更多的满足感和意义感。
所以,格雷伯要否定的不是人类劳动本身的意义,即不是否定work,更不是vocation,而是他认为现代社会里的很多职业并不应该存在。它们只提供了一份薪水,却既不创造真正的社会价值,又伤害了从业者本人的身心,让本人都无法找出,这些职业为什么会存在,而且对于自己的存在意义也陷入深深地怀疑和失落。所以更贴近格雷伯本意的中文说法可以是“狗屁职业”。
我发现,当下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对于“意义感”的课题是非常感兴趣的。当代人在个体思考中的普遍痛苦就是深感被“异化”、生活缺乏意义。传统时代的生活意义已经逐渐消失了,我们现在是既在用生产和消费来定义自己的意义,又不满足于此,我们既迫切地要让自己在这个社会里显得“有用”,又怀疑生命的价值在于那些“没用”的事情里。这种纠结和抵抗状态本身就是一个好的社会学、人类学课题,而且,真诚的学者会希望为我们的社会生命寻找到新的可能性。
格雷伯认为美国社会里40%的职位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个统计到底是不是正确,从这本书在欧美读者中的热度,以及把它的中译本顶上热搜的国内读者的数量来看,好像很多人都认为有道理。你看我们去医院里看门诊,医生说“你这个情况很常见”,总会让患者松一口气,虽然说常见并不代表能治好。
而剑桥大学人类学教授詹姆斯·苏兹曼有一本书的译名,好像是在和格雷伯的《毫无意义的工作》打对台,叫《工作的意义》。其实也是因为转译,它的书名直译过来是《工作:我们如何使用我们的时间》,所讨论的是在文明的进程里,工作这件事是怎样变化的,怎么改变了我们?在这里,苏兹曼用的词就是work,指广义上的工作,而不是jobs。
在《工作的意义》这本书是从科学的视角来观察工作的价值。在描述地球生物历史的时候,一般是要遵循两个维度:一个是能量维度,也就是根据生物体获取能量的能力来观察,比如地热、阳光和氧气是怎么转换成为生物的血肉之躯的;另一个是进化的维度,也就是生命进化的方向总是复杂程度越来越高。
苏兹曼把这个方法引入到了观察工作的意义上,他说,要理解人类文明历史,也可以在这两条路线上观察,那就是:以能量维度去看,我们是如何与自然界交换能量,获取能源的?从进化的维度去看,我们社会中的思想、习惯、文化制度和技能,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复杂,消耗了越来越多的资源的?
在这个生命的视角下去观察工作的意义,就不会局限于经济领域了。所谓工作,首先就是一个能量交换的过程,只有活的生命有机体,才有能力去主动寻找并获取能量,维系自己的生存和繁衍。在这个工作的过程里,原本混乱的、不同的物质借助能源集合在一起,构成了新的生命活动。
他在解释工作本质的时候,还最用了一个很妙的、现代科学里的词——“功”,就是我们在初中物理课堂上最先学到的那个物理学概念“功”。理论物理学家薛定谔有个说法,生命和熵之间的关系是根本性的。“生物体需要对宇宙中熵的总量做出贡献,这种贡献方式就是通过寻找、捕获自由能,利用能量做功,产生热量,从而增加宇宙的熵。有机体越大、越复杂,需要做的功就越多,这样才能生存、生长和繁衍下去。”
生物体做功的目的就是活着,只要你活着,就必须要做功。很可能我们在没有工作可做的时候,所感到的缺少生活目标、沮丧和情绪低落,正是出于这个生物本能的驱动力。而在很多物理学家看来,这不只是生物本能,也是宇宙的最高定律。
说到此处,不得不提凯恩斯的一篇论文,凯恩斯这篇出名的论文是《我们孙辈的经济可能性》(The Economic Possibilities of Our Grandchildren)。在全球经济垮塌的萧条氛围中,凯恩斯呼吁社会“不要被眼前的衰退所蒙蔽,让我们看看表面之下正在发生什么”。他预言到了2030年,社会经济会发展到人类几乎不需要工作。到那时,英美等发达国家的主要困扰是“无聊”,所以居民可能需要每天工作3小时,每周工作15小时去对抗无所事事的问题。这篇论文里用的也是“work”。以现在发达经济体的每周平均劳动时间38小时来看,确实比凯恩斯时代接近60小时的周平均工作时长来比,确实有巨大进步,但在2030年也没有可能达到15小时。是凯恩斯当时太乐观了?还是另有原因?
一部分答案可以归结为生活方式的“通货膨胀”——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人们不是效率提升后时间用于创造意义的活动和思考中,反而把更多的时间用于追逐金钱的游戏中,希冀于用占有金钱的数量来定义自我。在这场金钱永不眠的游戏中,Vocation被人遗忘,Work也落入风尘,只有了Job的模样。
另外更重要的是,顽固地差序社会,用三六九等定义人的社会,也让40小时工作制继续存在。很多人每周长时间工作才能勉强度日,甚至把996当做的勤劳和勇敢(这种节奏工作,压榨人性的职业,真的需要有勇气提出,也需要不把自己当人的态度投入)。如果将社会视为一个整体,我们生产出来的物质可以满足每个个体。然而财富的分配是不平等的,所以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享受每周只15小时这种奢侈。在某些国家,生产效率和收入直接的链条已彻底断裂:近年来生产效率的提高只令社会最上层的人受益。
现代性带给人类的痛苦,本质上还是忽略了韦伯提出的,人是生活在意义之网上的生物。如果占据一个人生命中最大比重的工作仅仅只剩逐利的目的,人类必将在万劫不复的沉沦中迷失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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