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话中,宙斯送给潘多拉一个漂亮的魔盒,潘多拉受好奇心驱使打开了盒子,各种精通混沌法力的邪灵立刻都飞了出去,人类从此饱受灾难、瘟疫和祸害的折磨。智慧女神雅典娜为了挽救人类命运而悄悄放在盒子底层的“希望”还没来得及飞出盒子,惊慌万分的潘多拉就把盒子关上了。“希望”是唯一留在盒子里的东西,象征着对美好未来的信念和对克服困难的决心,人类面对挑战和困境时的精神支柱。
本雅门塔学校的校训则是这样的:忍耐、顺从、不要思考、感受挫败,最重要的是放弃希望——雅典娜认为人类借此可以获得拯救的东西。
“在本雅门塔学校,能学会感受挫败和承受挫败,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能力,一种锻炼,没经历过它的人,无论多么了不起,都只是个大孩子,还停留在爱哭爱闹的阶段。我们这些学生一无所求,没错,在内心怀抱对生活的希望,这是严令禁止的,不过我们确实个个平静又快活……我们可以从很多东西里获得安慰,因为总的来说我们是很积极、很有追求的人,而且我们还不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免不了会遭受打击和贬低,因为自我意识强烈的人总会遇到一些与清醒意识为敌的东西。然而,我们这些学生并不是没有尊严,只是我们的尊严非常灵活、非常小巧,可弯折,能顺应,我们根据需求,想拿起就拿起,想放下就放下……是的,我们随时待命,我们仿佛竖起耳朵留心着外面的生活,倾听着那片被称作世界的平原,倾听着外面那孕育着风暴的大海。”
“罗伯特·瓦尔泽把放弃上升为学习大纲,要学生们放弃某种在现实世界起主要作用的东西:希望。无希望原则是这部教育小说的教育原则。只要把希望从小资产阶级的人生观中拿走,同时又保留其他的一切:伦理,勤奋,舍弃,正直,一言蔽之:保留小资产阶级顺应历史的剥削自我的心理准备,只要把希望从小资产阶级的世界中拿走,这个世界、这个现实还有小市民对现实的态度就会显得怪诞、可怕、疯狂、充满毁灭。”(《自我意识与反讽》)
保有希望还是放弃希望?这是个问题。
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告诉我们是前者,人类只要保有希望,哪怕失去所有的东西都仍然能够得到拯救。毫无疑问,我们绝不会告诉孩子、自己、群体中人甚至陌生人说,希望不是个好东西。可能显而易见的东西,它们最迫切的愿望、最渴求的帮助就是希望被颠覆、被反转、被重新审视。
本雅门塔学校秉持的是尼采的疯狂,后者立志将全部的形而上学和上帝宗教学摧毁,前者告诉我们:放弃希望乃最大的希望。但是为什么?除非我们通常认为反面的东西其实是正面,阴暗的东西比太阳还要光明,或者更能带来光明。但是如何?是放弃对自己的苛求、不切实际的玄想,放弃对他人理智或感情的信心,对群体意识苏醒的盼望,还是放弃以为思想会自我显现,公正会不言自明?不知道。人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是自身。
雅各布去哥哥那里参加富人们的宴席,放松地大吃大喝。“这一切过去之后,那件精美的礼服外套又被我脱了下来。哎呀,披这样一身衣服,扮成被人高看一眼的绅士招摇过市,确实是桩美事。是的,满场乱飞!没错。在一群文人雅士之中叽叽喳喳,嗡嗡飞舞。然后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学校,换回了我的学生制服。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我有这样的感觉,等我以后成为某个大人物了,或许还会傻乎乎地怀念起本雅门塔。不过,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成为什么大人物,我一早就对此确信无疑,而从这种预知中获得的特殊的满足感让我激动得发颤。有一天我会遭受打击,真正毁灭性的打击,然后所有的一切,这些困惑、渴望、无知、感激和忘恩负义、谎言和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知道’和‘其实从来一无所知’,就都尘埃落定了。但我并不想去死,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就好。”
这就是放弃希望的小人物、小市民的幸福,偶尔幻想或者自欺会成为大人物,通过虚幻的满足感震撼心灵;不希望面对毁灭性的打击,但即使来了也不会再差到哪里去。人生各阶段的理想分别是:
幼儿园——科学家、总统;
小学——科学家、警察、军人;
中学——医生、老师、工程师;
大学——有工作;
以后——活着就好。
放弃希望就是意识到“你就不可能做成任何伟大的事,除非你对着耀眼的伟大发出轻蔑的嘘声,转头把完全灰暗、喑哑、冷酷和低贱的东西称为伟大。总之,我会去为他人效劳,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承担起托付给我的任务,尽管履行这样的义务不会为自已增添一丝光彩。有谁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上一句感谢,我就会傻乎乎地因幸福而红了脸。”
“我只是一个小零件,安在了推动伟大事业的机器上,不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何为父母,何为亲属,何为歌曲,何为个人的希望和苦痛,我对家的意义和魔力也一无所知。士兵的纪律和忍耐会把我变成一具坚固、不可穿透、几乎完全空洞的躯体……我不会去诅咒生活,它早就糟糕到没必要诅咒了,我也不会再感到痛苦,疼痛连同随之而来的突发的痉挛,我早就刻骨铭心地感受过了。”
“因此,雅各布是第二个本雅门塔。他先是充满希望,然后在训练中抛弃希望,通过完美的培训变得心如死灰,然后回顾虚度的一生。最终,他启程前往想象世界。这一切都是作为一个获得热切赞同和最高辩护的过程。这是一个堪称传统的小资产阶级的人生结局。其新颖之处,在于雅各布的确知道答案中的答案是什么:无思想状态。雅各布在小说的结尾还补充了一句‘上帝与无思想者同行’。由此,他把对否定现象的最极端的美化(无思想者)和对补偿的最古老、最尊贵的美化形式(上帝)融为一体,让这个横扫一切的反讽过程到现在、到小说的结尾才真正登峰造极。因此,我们的感觉绝对不好。”(《自我意识与反讽》)
罗伯特·瓦尔泽仿佛就是幡然醒悟的雅各布,世界纷乱如斯,模样难以辨识,他干脆在1929年躲进精神病院,此后余生,不问世事,将“希望”甩在身后的世界。精神病院在他看来一定是真正宁静、平和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本真面目,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而真实世界仅仅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摹本。
罗伯特·瓦尔泽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者,他用后半生绘制了一个实践层面的反讽素描,清晰、惨淡但明快。他感到满意,1956年圣诞节,他死于散步途中的雪地,终于到达堪称完美的想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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