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张有志

人人都是张有志，人人都可以不是张有志。

张有志的生活是高于艺术的。

（持续更新一些张有志的故事。）

（一）开会

张有志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站在临时搬上戏台子的杀猪案子后头，拿起桌上的秤砣重重一磕。

“昨天夜里东田西瓜地遭了贼，咱们这会儿紧急商量出个对策，得把这贼擒了。有没有谁能先来说说？”

——啤酒瓶躺在地上不停转，瓶底反射的微光和当年卡拉OK里的灯光一样迷幻，张有志忆起了当年上任村长后烧的第一把火，捡起啤酒瓶，像望远镜似的放在眼前，从瓶口看向瓶底，仿佛是想看到过去的自己。

彼时他两手撑在案子上，身体微微向前倾，不说话也不摇头不点头，自觉威风凛凛，但是台下长达15分钟的沉默真真是让他泄了气。

此时也一样，他眯起一只眼，从瓶口看向瓶底，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在瓶子里头还是在瓶子外头。他随手扔掉啤酒瓶，叹了口气，又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还是当年那条腰带。看着又转起来的啤酒瓶——“怎么还在这转呢，怎么卡拉永远OK呢”。

鸦雀无声之后仍然是鸦雀无声，向阳村自张有志上任村长后一直欣欣向荣，直到此时有人发现昨夜周老头家的西瓜地被贼光谷了，几亩地的瓜被偷的被偷被糟蹋的被糟蹋。张有志觉得又到了自己发挥的时候了，毕竟欣欣向荣这词就是自己带到村里来的。

只是台子搭起来了，人也拉过来了，领导站在台上，谁在乎啊。

（二）朋友

从万花筒似的瓶底抽出视线，瞳孔里的五彩斑斓慢慢变的黑白分明，老雪花的后劲让张有志的眼神有些迷离。他扒拉扒拉地上的酒瓶，扔掉手上的最后一支空瓶子。九瓶，还是不太行了，年轻那会儿脚踩两箱和人对吹的那个气魄已经没有了。他挠了挠头，说了句，还不来。其实那辆末班公交车在他喝到第七瓶的时候就已经路过了他，那会儿他连头都没抬，像一个猛子扎进了酒瓶里。

张有志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看着眼前黑的路，看着眼前白的天，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黑白分明的夜，等着不会再来的公交车，慢慢呆滞。

朋友今晚约了张有志，说自己被直播带货的骗了钱割了韭菜，想去酒吧喝一杯解闷。张有志一听有事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提前跑到酒吧让小哥哥上了杯柠檬水，坐在卡座咂巴了小半个钟头。柠檬水喝完了，朋友说不来了。

酒吧里的镭射灯照的张有志有点恍惚，他坐在自己的卡座里，扫过其他的卡座/散座，扫过舞池里乌泱乌泱的人群，他觉得自己像孤岛一样。

“我们都将活成孤岛”，张有志有点难受，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放鸽子了，好像再被鸽几次也没太大的关系。他以前觉得城市会拉近朋友的距离，因为和陌生人的距离更大了，以前能相互吸引的人就只会越来越近。

“而他们呢，除我以外的他们，都是只海水，水到不能再水“。

张有志不再停留，起身朝酒吧外走去。当年也是“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人，现在只觉得水太多容易打湿衣服。

第二天中午，张有志收到朋友的消息，说昨天晚上去直播了，匆忙跟着别人干了一下，挣了79块，以后就干这个了。

张有志回了“恭喜恭喜”。

“我们都将成为孤岛，孤岛只能随波逐流“。

（三）再见张有志

再见张有志时，他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一条卡其色摇粒绒裤子、一双黑色皮鞋，坐在包间正门口的位置与大家侃侃而谈。一大桌子人模狗样、觥筹交错。

我到得晚，自罚三杯，张有志站起来说他陪一个，我咂吧咂吧嘴说来来来。看着眼前这拨人，笑意怎么忍都忍不住，虽然一个个长得不咋地，但是亲切感是真没得说。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特像那些小视频里面提前回了村的狗子，找狗友开心、田野里撒欢开心、吃剩饭剩菜开心。

酒过三巡，也吃累了，嘴上开始热乎。有人开始总结过去的一年，展望未来的一年。说去年打了一年工、除了秃头没什么变化；说去年买了车、股票亏了钱；说去年上了班、年终刚结婚；说去年行了万里路、读了万卷书。也说明年会更好，经济好、家庭好，最后举起杯中酒，一起祝愿明年更好。大家不再谈理想了，唯一和理想有半毛钱关系的，好像是谁嘴里说了一句“某想汽车”。

轮到张有志总结展望时，他好像说不出来话，又好像说出来就是倾盆大雨，会怎么说都说不完。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就和他碰了下杯子，我干了你随意。他说滚滚滚，你别搞事情啊。然后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说今年有好多遗憾，去年也有好多，感觉怎么都过不好，也没什么太难的事情，都是慢慢都会过去的事情，其实过去了就好了。他说也有蛮多开心的事情，都是些小事咧。再次举杯，希望明年更好。

酒足饭饱，大家纷纷撤退，约好明天再见。

我本来想好好睡一觉，却睡得不太好。张有志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最好的朋友好像最不好。这个世界的参差总是在一些美好的时刻让人有更深刻的体会。我无数次地想要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参差”，但是只要我还有观察的本能，这样的“参差”都会无比的扎眼。

后来又约张有志出来压马路，我们聊了朋友们的人生，也说我们自己的人生要怎么过。关于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我说明白，好像说明白了就能过明白，只有张有志例外。我说人生还是要追求理想，他说蛮好。我问他他觉得以后要咋过才好，他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明天早上要出门过早，我走的时候要跟他说，他要去送我。

再后来年过完了，回村的狗子又要戴起狗链子，钻进狗笼子。

走时经过村里的主街，什么都还是老样子，张有志来送我，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我踏上客车，隔着窗户向他挥了挥手。一切戛然而止。

“再见张有志”。

（四）迷茫

张有志看着眼前的长江——平静，暗流涌动。

江边的风很轻，吹得他一脸倦意；江边的树也很轻，都是风的形状。

他已经在江边坐了三个小时了。有大叔在放风筝，有大学生在练滑板，有大婶们在跳舞。他试图看到未来的方向和生活的路，可是没有。

远一点的地方，几个班级的高中生在宣誓，洪亮又坚毅：“我一定要考清华”。声音里的清澈、无知、勇敢在一瞬间让张有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一个少年——无知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年少轻狂，春风得意马蹄疾。看着这群高中生闹来闹去，张有志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这样的活力了。

一个老头走了过来，“歇会儿”。随即坐在了张有志的旁边，拿出手机，刷起来短视频。听着短视频里的嘈杂，张有志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听说看山看水会变得豁达，变得理解人生，他就来了江边。三个小时过去了，他明白了，江里没有生活的答案，或者生活的答案是——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