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也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若真闲下来时就乐意去想东西,并不会因为那件事想不透而不去想它。自开蒙以来,虽然一直活得自在,没心没肺,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姥姥讲了一件事儿:
刘四走了。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老刘头半天吊着一口气,铺盖直直地放在村口边的亭子上,正当着村口的路。刘家姑娘在外头堵车,老爷子最终没等到自己的心肝儿,临了看着亭子,痰卡在半喉咙,气没上来,眼一闭,手一撒,走了。
老刘这辈子苦啊,老婆生女儿那天,他又成了单身汉,一个糙汉子养大女儿已是不易,成年后,女儿又走出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没病那会儿,每天刚饱饭他就蹲在村口看来往的车子,问问来的人有没有他女儿的消息,后来胃里长东西,怕花钱,愣是忍着没跟女儿说,病一发,才几个月,人就没了。哎,老刘临终前没看到女儿,却看了一辈子山。
说完,姥眼睛一红,喃喃地说,“我爷爷走的时候,躺在席子上,也是盯着山。但他比老刘好,家里大伯二伯三姑四姑兄弟姊妹都到齐了。按理他本没牵挂,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时辰到了,阎王爷也催命了,可任谁问他也不回答,就那么半吊着气,直勾勾盯着窗户外边儿的山,走之前指着山跟我们说,‘山是主人,人是……’,‘客’字还没说到一半就走了……”
山是主人人是客,是我姥姥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说完,她朝窗户外一看,只看到低低矮矮的楼房。
外公火化的那个晚上,姥姥也说了这句话,那时我们俩在县城殡仪馆后山,她一边后悔自己没有把姥爷送回老家一边摆纸钱让我多烧些纸钱给姥爷,我那时还小,只顾数纸钱烧起的一圈一圈火舌,浑不知她失去丈夫的难受和愧疚。八年后又听到这句话,我脑袋先是嗡地震了一下,然后一股不知名的恐惧盘在心头,久久不肯散去。
生的另一边,是什么?
孔夫子那句“未知生,焉知死”搪塞了老祖宗几千年,最终谈论“往生”竟成了民族禁忌,那些东西只能往心里憋,最后成了包着我们恐惧的茧,裹挟着肃杀和冷漠,再没人碰再没人理会。周国平说死亡是困扰他整个青春期的心病,不能和别人说自己又不敢往深了想;史铁生把死亡比成考试后轻松的假期;而冰心觉得死亡这东西就像溪水流经低地般自然……我没有史铁生和冰心那么通透,在长生不老的问题上我和秦始皇的意见是一致的,我不想那么快而短暂地寂灭。
未知生,我也想知道死是什么东西,虽然生离我很远,可不妨碍它一点儿点儿走来,我和它连个照面都还没打就那么稀里胡涂地带进去了,这不公平。我害怕死,因为我不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我知道了死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说不定我还可以和它亲切地握手,保不齐还可以跳个圆圈舞,可是在没看清它之前,死对于你,仍然是未知。
在想到死亡这个问题之后,它就成为了一个梦魇,一有空闲就日日夜夜骚扰你。半梦半醒时它在梦里跳来跳去,午夜梦回时它在眼珠子上滚来滚去,在耳朵上挠来挠去,在脸上揉来揉去,唾沫横飞耳提面命让你想想想,似乎一定要让你给自己一个说法。说说它到底几只眼睛几只耳朵,长了几张嘴说着哪个地方的方言。
这样想着它,挺痛苦的。
最吊诡的地方在于年轻时的老是想,想不明白;老了,大致想通了,却不愿再谈论了。剩下几年光景舒舒服服安享天年,闹心事随它去吧。如果碰到一个懵懂毛孩向他问起,狠狠地赏他一个硬板栗,嘴里念叨着“夭寿!”然后气呼呼走去,不再搭理。
既然想不透,就看书。书看得太少,想得太多,容易入魔障。
“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金圣叹这句话让我大哭起来。让我明白,人不仅得接受自己不够长的年岁,还得在这不长的岁月中受家室之累,牝牡之欲。然而这些不一定虚无,也不见得真实,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金先生和苏轼一样,不再抱怨不再难受,感叹生命之后的日子,照样过得悠悠。
天亮了,我扭过头,看向山旁边正要往上升的太阳,不太热。太阳渐渐升起来,照起来有点刺眼。我转过头不去看,还是很热,而且还越来越热了,雾散了。
我好像明白了。生命其实不必急于求成,最让人害怕的和最让人好奇的,其实长着一副面孔。
突然发觉孔老爷子挺聪明的,按我的揣测,当一个弟子满怀困惑地问他死亡这个命题的时候,他气呼呼地说“未知生,焉知死”时,其实也有老人看开生死,却又有一种“未知生焉,知死矣,但不能告诉你”的无奈。生命得自己参透。
山是主人人是客。
这个道理得容我一生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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