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害怕消失在回忆的人,记忆总有缺失,惟愿爱不变。
“他啊,以前是老师,后来成家了,就到这边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爷爷原来是人民教师,这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满头白发,整日奔波在家和码头的男人,以前会是一名老师,因为我从小见到他的形象和老师实在挂不上边。
“爷爷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小时候我盯着爷爷右眼那灰蓝色瞳孔实在困惑,我见过的所有人的眼瞳,都是黑的。后来在向家人求证的过程中,终于清晰了:爷爷在搬运水泥的过程中,水泥落入眼中烧灼了眼球,就此变成了与众不同的蓝色眼球,这也意味着他的右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就是那次的事故,让家里的顶梁柱坍塌了。因为一只眼睛失明,爷爷没办法再去搬运水泥了,后来成了一个守码头的老人,一直到他去世。
爷爷所在的工作单位,是当地交通运输管理部门下属的搬运团队。有货船停靠在岸,运货的车就会托着货物来装船。每次的货都不尽相同,有时是煤,有时是铁,有时还是那该死的水泥包……而将车上的货卸到船上的人,就是像爷爷那样的劳工,被大家称为“搬运工”——那都是用最原始的出卖劳动力的方式,赚取一点又一点辛苦钱的一群人。谁搬的趟数多,卸的货多,谁就能拿到更多的钱。
年轻时的爷爷,为了努力赚钱养家,应该是拼了命的卸尽可能多的货。印象中,爷爷眼睛还没受伤时,每到夏季中午,他都会带着满身的热气和湿漉漉的衣服回家休息。大堂的吊扇开着最大档,呼哧呼哧地响。中间摆着一张笨重的老木桌(通常要两个人抬才轻松),等着摆奶奶炒好的菜,鱼、肉、汤、瓜是奶奶做得频率较高的菜。一家人围着木桌吃完后,爷爷会在躺椅上休息一两个小时,那精瘦黑黝的皮肤在竹躺椅上,看得格外分明。
短暂的休息能让他获得不少能量,下午又能奔赴码头边去搬卸货物。听说父亲年轻时不爱学习,喜欢在外面乱晃,爷爷怕他走歪路,就将他带在身边一起搬货。十几岁的少年,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怎么受得了那样的苦?后来干了一段时间,父亲就去学车了,那一年学车的经历也成为父亲这一生中值得骄傲的事件之一。学完后,父亲还是回到了码头,但身份换了,他成了开货车将货运到码头的司机,而爷爷是那个搬货的人。小时候我常去码头,就是因为一大家子人的工作都和码头分割不开—爷爷和父亲在码头搬货、拖货;母亲在交通运输管理部门做会计,经常去码头查阅。
我不知道爷爷是否喜欢码头,但他后来在长江边上守码头的日子,却是惬意的。有一次,大概是在我上小学1、2年级的时候,父母进行了一场极其激烈的争吵,关于那两天,我能记得的话就是“离婚……”“你爸妈离婚了,你跟谁?”“这个家就容不下我,就我一个人是多余的(这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那时爷爷私下将两个大大的红本子交给我,交代我一定要收好,不能让父母发现。我打开才知道,那是结婚证,上面父母的面容都是黑白的。
父母吵架的当天下午,爷爷将我带去码头了。第一次去很不习惯,站在趸船上,感觉人都是晃的,喝水也不方便,但是爷爷却耐得烦。从二楼将挂着麻绳的小胶桶打到江里,然后打上来泼泼洒洒只剩半桶的江水,夏季的江水浑浊不清,就是一团泥巴水。为了喝上干净的水,还要放入明巩,等待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浑浊的江水发生神奇的变化——上面一层是清水,下面一层是泥沙。然后爷爷会用瓷杯将上层清澈的水慢慢舀到烧水壶中。这还不算完,烧好后的水不能直接喝,需要泡一点茶才行,否则难以入口。因为那些年江水污染变严重了,白鳍豚看不见了,一片片的油污垃圾倒是显眼的很,导致水都带着点异味。
小时候不爱喝茶,爷爷花了一点小功夫,让我主动地接受了用江水煮的茶。“这水还不错,刚喝是微苦的,喝完过一会就是甜的了,你要尝尝吗?”我带着强烈的怀疑望着爷爷说:“真的?你没有骗我吗?”说罢,爷爷喝了一口,然后砸吧砸吧嘴,仿佛在回味什么美味。我被他的这一举动吸引了,说:“我也想尝一下。”爷爷递给我一小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确实有点苦。我也学着爷爷的做法,砸吧了几下。啊,真的是甜的,惊喜地又尝了几口,好像喝茶也挺不错的。那次也算是我对茶的第一次改观,往后不反感了,但也没那么热衷。
喝完茶的我,对打水这件事兴趣满满,缠着爷爷教我。一开始的进展,惨不忍睹,丢下去捞上来,桶里只有一捧水。爷爷不胜其烦教我,桶怎么扔下去,角度应该是怎样的,手腕如何使活劲……打个水还有这么多学问,爷爷真是个生活家。后来,我总归是学到了一点皮毛,打上来的水也能勉强凑一小壶水了,成就感不言而喻。
码头上的日子,很短暂,父母两日的战争结束了,我就回去了。爷爷平常也不爱带我去码头,觉得那上面环境简陋,生活不方便,但我却觉得特别有意思。在那上面,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船尾阴凉处,望着江面,远处能看见盘旋的鹰,还有渡船经过后的大波浪,有时我就在岸边,等着一层一层的浪打在脚上,浪变小了,我就往前再凑一点,让脚能触到水,很满足。那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爷爷大多时候,有收音机和报纸作伴,就着一杯茶,能坐大半天。
这个在码头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教师”,永远活在旧时光里,每当我觉得生活乏味时,回想与他相关的过去,总能提味增鲜。我是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他躺在我记忆深处,任我怎么呼喊都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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