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食堂

我也有很多故事发生在夏天。

我记忆中的夏天，是太平洋的夏天，副热带高压下滚烫的视线。冰凉的竹席，爽口的西瓜，空调下的七龙珠，能吞下了整个夏天的美好。夏天，连本塘小鲫鱼都不愿多呷一口的我，是热傻了。

我在空军大院战斗的夏天是最多的。我们院的兵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地处江南，可我直到初中时，才感觉到自己是生长在江南的，也就是走出了这大院，才觉得这雨是江南的霉，这热是江南的伏。大院里可玩的东西太多了，浪潮总是一浪高过一浪，退役的战机、废弃的雷达都已腻了的时候，滑轮成了一年夏天最时髦的玩意儿。那年夏天，我们六团孩子总是偷偷溜进军区的北食堂，因为那儿地面光溜，还带风扇，每个午后，当炊事班的师傅们下班歇息了，我们就深入“敌后”，火速抢占空无一人的高地，等晚上又要开火时，再消灭一切遗迹，关门撤退，渐渐地，北食堂成了那年夏天最热闹的根据地。每一次的行动都不是演习，都不是演习。有侦察兵，也有哨兵，有前线，也有后勤。

以前每一次若犯了点事儿，被谁逮个正着，我们便会抬出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个子男孩，“徐四妹”，简称“四妹”，个性恬静，长得却比女生还可爱。平时是队伍里的小跟班，偶尔还充当小军师，但是每次捣乱被抓时，他就是我们能搬出的轻量级“如来佛”。因为他爸老徐是后勤部老大，而我们的“敌人”又多是后勤部。四妹因为性格讨喜，长相甜美，后勤部的人都喜欢他，他也是老徐的宝贝，宠起来上天，嫌起来下地。可怜四妹如黛玉般的身子，每每都因为我们捅了篓子而挨了他爸的揍，虽然也有个别几次是他那惨不忍睹的数学成绩。四妹和他爸是反差萌。四妹是院子里典型的南方孩子，性格内敛，长的秀气。他爸老徐，我们现在称他“徐爷”，土生土长山东人，在孩子团里颇有威信，我们都敬他三分，他聪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不好骗，撒娇撒泼都没用，徐爷其实在大院里算是“青年干部”，并不算“老干部”，军衔不算高，但他从不买我们的帐，管他谁家孩子，楞起来也是一顿揍，但这还不足以我们“敬”他，徐爷做事干脆，关键是把我们当回事，这在豆包们看来是一大碗鸡汤。你敬我一碗，我吹你一瓶，这才是交情。徐爷长着一张秀才脸，但骂起他手下的小兵来不带重样的，时不时插播上一串山东话，完全听不懂，在我看来就像是从嘴来喷出了一张张符咒，看不懂却照样威力无穷，就是有劲。以前我们把老徐搬出来，是借着他的威名，但其实除了当着老干部们的面，叫过几声徐叔叔，私下里却没点儿交情。只知道他带过的兵都对他特别服帖，拿他来给我们的“革命事业”添砖加瓦太合适不过了。

和徐爷打照面的机会，就是从那年夏天的北食堂给的。因为我们在北食堂莺歌燕舞，寻欢作乐，结果一次夜里的鬼故事夜谈会，忘了把烧光的蜡烛带走，第二天被炊事班的老何逮着了，老何是老兵，资格比老徐还老，还是个犟脾气。老徐见他都满面春风，就像见到老班长，和往日一脸戾气甚是不同。可想，把老徐搬出来这回不顶用了。老何压根不信我们的，撂下一句；“小崽子们，你们就瞎扯吧！徐XX，你爹要知道你这么野了，保准揍你。”我恨哪，这老何，搁还珠格格里，一定是第一集就被灭口的。炊事班老何一直不待见我们，我们和他也是水火不容，他这一句，可把四妹吓傻了，“何叔叔……何叔叔……”喃喃地叫着，老何丝毫不领情，他看着四妹长大的，知道他秀才的脸，流氓的心，和他爹活脱脱一个样儿，只是又多夹带了几十斤泪水。平时静如处子，眉尖若蹙，撒起泼来也不差薛蟠的劲。连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真哭呢还是战略需要？但是看四妹哭的兵们没有不心软的，楚楚动人就是了，除了这个老何。

果然，当晚四妹就“捐躯”了，还当着整个后勤的面，接下来老徐拘了他一周，我们只能从楼下看着他惨淡地挥挥小手。老徐通过四妹给我们喊话，让我们去交代“错误”，才肯放四妹一条“生路”。我想，这算是正式宣战了吧。“纸老虎”四妹被拆穿，北食堂的小兵再也不买我们的帐了。我们心疼四妹，不能老让他挨揍，四妹的泪不能白撒，少女的形象不能白毁。自从徐爷在众人面前教育四妹之后，连小兵见到他都开他玩笑，“四妹，上次哭的真惨啊，屁股还疼不？”急的四妹说不出话，顿时眼眶就红了。这和四妹的“少女”形象还有何干！？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其实吧，梁子早在暑假刚开始就结下了，当时我们顺了了北食堂一辆三轮车，因为在军区南边发现了一片暂时歇业的工地，正在拆民国时的空军学校，“红楼”，那一块块砖头红艳艳，还都标着“中华民国”，特别好看，旁边还有很多撂下的水泥包。于是我们打算，用这些废砖头，在大院最南边的林子里搭个“根据地”，一想起组织终于要有自己的基础设施了，搁谁谁兴奋。北食堂的车平日里总搁在食堂门口，还老不上锁，拿来搬砖最方便，运人、运物资都不在话下。好用，后来还用出了感情，在所有成员的见证下正式加入组织花名册，代号“音速号”。直到有一天，被炊事班的兵拦下，直接上升到了武装冲突。当时决定先全面撤退（作鸟兽散），为日后旷日持久的战役储备人员。这不，“日后”就是这北食堂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以组织成员身份和老徐第一次“交手”，就在那次载入史册的“北食堂保卫战（四妹争夺战）”，也是那次，让我们和老徐打了个直接照面，会一会我们曾经御用的“哪吒他爹”。我们让四妹和他约了时间，午后4点半，避开午休、阵雨、动画片，清凉爽气。地点北食堂，直接战地谈判。

徐爷踩点到的，大白面的嘴角挂着一丝放肆的笑，和当时当下严肃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一进门，先是把我们挨个都扫了一遍，扫完一个还点一下头，目光如炬，如同机关枪。“久闻大名啊，各位。我瞧瞧，陈连长家的、戴营长家的、老杨家的……可以啊。哎，张XX，你爸面前你可是好孩子啊，张参谋长知道你加入这三合会吗，哈哈哈哈……“。“徐叔叔……，能别提我爸吗……”部分战友的意志在敌人的精神压迫下，出现松动。“徐叔叔，今天就我们谈，大家都不装，我们是有诚意的。平时四妹把你搬出来，那都是组织决定，不能怪四妹。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揍他，太不给他面子了，我们不能不管。”我斩钉截铁打断他的第一轮进攻。“哈哈哈，徐XX，原来你还有面子……你的面子是被我丢的还是被你的卷子丢的呀……”四妹一听他爸又提这事，立马又红了眼睛。但是他今天表现很好，任凭泪水在眼眶打转，也一脸视死如归。我看着都该被感动了。他清楚的明白，作为最好攻占的突破口，战前已经做了非常充分的思想工作。“徐叔叔！徐连长！请你尊重四妹点行不！”老戴家的急得直跺脚，老戴以博爱（爱管闲事）著称，冲锋陷阵从不二话，满腔热血无处抛洒，年级排名倒数前十，嚣张跋扈不在话下，是我们六团在学校的一面旗帜。捅娄子能力年度最佳，俗称“六团樱木”、“最勤奋的猪队友”。“老戴、老戴，稳住！稳……稳”我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关切，在我看来气势最重要，沉着冷静是我们要让对方看到的。“徐叔叔，往日恩怨，今日咱们做个了断，以后我们不打着你的名号，和你划清界限，你也不能再打四妹。你看怎样？”“行啊，他能保证数学上60分，我就能保证不打他，哈哈哈哈”太奸诈了！我内心怒吼道，又提这事，这不是硬生生逼着四妹的眼泪夺眶而出吗？！我瞥了一眼四妹，果然，硕大的一滴泪珠滚落。但是他挺住了，一动不动。我又被感动了。老徐，看着他儿子这梨花带雨的样子，竟然又笑了，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刷一下举起两只胳膊，开始卷袖口！四妹，顿时“哇”一声，躲到了老戴后面。“啧啧啧，徐XX，我还以为你今天长进了呢。”“徐叔叔，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张，一个颤抖的箭步向前。“徐叔叔，你这样不文明。至少，至少！你不能当这么多人面揍四妹“我承认我怂了，我感受到了四妹哀怨的目光。”“我热！“徐爷一脸烦躁，”一帮小鬼，还挺团结，哈哈哈“他又笑了。”可以啊，我同意，但徐XX，你也得给你爸一点面子对不？至少得考上两位数呀！老爸在你老师面前不能一直这么怂啊。你们都是小伙伴，有空多帮帮徐XX，三合会也要重视文化教育。”没想到老徐，这么爽快。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活动的准则是，干正事的时候不谈学习。这也是我喜欢我们三合会，不，六团的原因之一，“共同堕落”。我妈妈在医院工作，医院子女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自从到了奥数班的年纪，我就不把暑假浪费在他们医院了。“行。我帮他补。”这次我算豁出去了，作为我们三合会学渣中的战斗渣，我必须承担这个责任。但你在下次考试前不能再动他！而且保证再也不在公共场合动他。”此时的我，心里装的是整个湘北。老戴将一直粗壮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头，我感受到了他的支持，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可以啊，杨采妮。就这么定了。走啦，徐XX，你妈该喊我们吃饭了。”我感受到了轻蔑，我神烦院子里的新兵叫我杨采妮，没想到还传到老徐耳朵里了。谁呢，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我有我自己的代号，“贝吉塔”。“还有！把三轮车还回来，食堂下午两小时给你们溜冰，但是，不准搞破坏，来时怎么样，走后什么样，再给一次机会，做不到就认怂，离开北食堂。”老徐，真是干脆，说话间，已经迈到了门口，回头向四妹招了招手，又冲我们一乐。“走啦，徐四妹，今天爸爸买了猪耳朵。妈妈做了猪皮包子……”四妹，听到猪耳朵和猪皮包子，顿时破涕为笑，松开老戴的腰，屁颠颠的冲向了他爹，走到门口，挂着眼泪，朝我们使劲挥了挥手。笑的那叫一个妩媚动人。徐连长伸手一把揽过四妹毛茸茸的脑袋，蹲下来，用大拇指胡乱在他红扑扑的脸上抹了抹。一脸嫌弃：“怎么这么爱哭呢，你说你，真不像我们老徐家男孩子……”“争取以后做男子汉吧……”猪皮包子，我顿时陷入了沉思，四妹妈妈做的猪皮包子在我心里和新丰大肉包难分伯仲，但面皮却比大肉包更甜更香。

咦，就这么结束了？等我回过神来。就在我们站在原地，被老徐秋风扫落叶的作战风格，扫到簸箕里去的时候。老徐转脸对我们吼道：“各位大哥大姐，要不要来四妹这儿先垫个肚子呦！”耶！“这一时刻，我懂得了，什么叫做革命友谊，没有什么恩怨是解决不了的，不行就来个包子，再不行就再来个包子。那天，我一共吃了五个包子。

从此，徐爷成了我们敬重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