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这个城市已近10年。那一年,三叔家的小孩还在读小学二年级上册,而今年他已经是帅小伙一个,正在应战这两天的高考。
我今年30岁,来自一个临海的边陲小城镇。在我们小镇,勤劳的人很多,田地里劳作一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真实写照,我偶尔会怀念起少年卷起袖管和父母亲在水田里插秧的时节,喜欢在田埂上吃饭的午后时光,喷香的白米饭就着一颗煎蛋,和隔壁田的桥生(他在桥上生的,所以叫了这个名字)有时互相换菜,两家人乐乐呵呵地度过了农忙日子里的每一天。
上学的时候,父亲经常说些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从大人的口中我听说,奶奶曾一度将家里的衣服拿去当掉,就是为了供他上学,父亲也算争气,可读是读了,在那个重劳作不重教育的特殊年代,他的成绩可不争气,最后也仅是上了高中。在我身上,似乎天生带有一种为父读书、甚至是为整个家族读书的使命。很不幸,不是读书的料,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理解为何三角形的内角和为180度。我拿着265分的高考成绩单,从此与学校无缘,幸运的是,好朋友桥生考得很好,托他的福,在村子设宴为他庆祝上大学的时候,我吃到人生第一餐丰富、奢侈的晚餐。
那一天,桥生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而我也同在大巴上,只不过去的是另一个地方,一个毫不起眼,稍不留心城市名都可能念错的城市,关于“世界工厂”等美誉,是后来的事了。
二
我在三叔的作坊里做学徒。三叔对我很好,很多事都照顾,但除了偶尔接堂弟上下课,他从不让我和堂弟一起玩。作坊里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我很快上手,生意好的时候将是持续性忙碌,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而上午11点前,一般会是比较清闲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拿堂弟的课外书和乐器入门书看起来,日子就在忙里偷闲地过着。而直到有一天,堂弟的成绩打破了暂时的宁静。
据店里的老管说,当时三叔哐地给了堂弟一个耳光,把堂弟的试卷呲呲呲地一条一条撕下来,一边严厉地责备。
“老子辛辛苦苦他妈供你上学供你吃喝,你倒可争气,成绩一次比一次差,现在几分,你看你现在几分。”分字尾音还没落,啪又是一个耳光,左右凑成一对。
“现在读书读不成,你这辈子就废了,我不指望你什么光宗耀祖,但起码你要把书给我读好了,别整天搞些有的没的,看一些没用的课外书。”
堂弟立正地站在一块砖的范围里不敢动,眼睛流着泪。
“对啊。这些课外书哪来的!!我没给过你钱,你怎么有这些书。跟谁借的,现在立马给我还回去!再不还回去我连它们也撕了!”
老管她说,三叔数落到这里的时候,我好死不死地刚从载货的面包车下来,将上午拿的几本吉他书拿进屋要还给堂弟,正好撞到了正在气头上喊着要撕书的三叔。
“你干吗?你干吗?手里拿着什么,这些是谁的?你的?你给我儿子的?”
堂弟立正地站在一块砖的范围里不敢动,眼睛继续流着泪。
三
我离开三叔的时候心情忿忿不平。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书是不是我的这屁大点事并不重要,堂弟的成绩问题又与我何关,如果打骂能提高成绩的话,那要老师来干吗。尤其令我心酸的是,三叔当面指责我没文化,我的愚昧影响了堂弟,说我天生就是一个蠢材是家族的耻辱。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匆匆忙忙,游游荡荡,从一个镇走到另一个镇地寻找工作,虽然仍是住在三叔的仓库里,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过渡,三叔对我的隔阂是无法一时半会消除的。在几次因外地人、因太瘦、因文凭、因独生子、因不会office等问题求职无果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三叔好像说得也对,我天生就是一个蠢材。不知多少个夜晚,我站在天桥上看人来人往,看那些挤公交的,看那些看痣算命的,看那些大包小包卖黄色书黄色光碟的,看对面玻璃窗里那群穿得花花绿绿学跳街舞的年轻人,看天桥底下这个小镇美丽的和不美丽的光怪陆离,相同的水土养育不一样的生活。
有一天,在卖黄书的隔壁摊里,我对一本以高晓松作封面的《民谣吉他谱》起了兴趣,老板坐在板凳上一边吃着自带的饭菜,把一块又一块酱油煎蛋由筷子送入口里,一边乐呵地和我交谈。不知是想到了当年的田埂还是父母亲,我突然觉得这本书有股力量。掏钱买了书走出了几步,老板吆喝着把我叫回,“这把吉他要不要,这把断了一根弦,你拿去换一根就可以使了。整天带着它我也觉得烦,50块你拿走吧。”
有堂弟之前书籍的基础和他对我说过的几个要点,高晓松封面的这本书读起来并不困难。经父母亲的苦口婆心,三叔似乎也对我消了气,继续给我分配了一些工作以及把仓库给我管理,唯一要求就是要求我没什么事不要往店铺里去。我很乐意地做起了仓储管理员,坐在高高的货物堆上,和高晓松、老吉他一起度过无数的时光,美好的感觉就如同家里午后的水田,有我的父母亲,有隔壁田的桥生一家。
四
桥生的大学四年,也是我在三叔做的四年。这四年期间,除了过年回家一起拜个年喝杯茶,他问我在干吗,我说在替我三叔打工,我问他怎么样,他说功课好多,考试好难。桥生和我之间没有过多的联系,甚至有时候在班级聚会上,他也是和现在上大学的同学坐到一块,与我有意疏远。聚会总有一次KTV,我发现每一次总有几个麦霸垄断了大半个点歌单,我不懂唱《情歌王》,也没听过《那些年》,他们所认为的适合用来大合唱的,我多数哑口无言,我感觉自己越加被边孤立无援,不过,这也倒给了我一个提醒,要学唱歌,唱流行,可以很受欢迎。
我在网上找了个弹唱培训班,去到现场看了一下,发现不但高昂的学费并不是我所能支付,其它学员的装备亦不是我所能企及,试课的时候老师和我推荐了几把吉他,看到价格足以抵我半个月的工资,迟疑了,老师见状,尴尬地、笑笑地说没关系。
犹豫了足有一个月,我做了一个至今为止我觉得很正确的决定。我把不多的积蓄拿了出来交了学费,和老师说,我要做个合格的吉他弹唱手,要吃驻唱歌手这碗饭……老师楞了,他迟疑地看着我和我背着的那把老吉他,一分钟后,他点了点头。
学琴不难,难的是坚持,关于坚持的故事,我的也许平淡无奇,正像高三反复做题一样我反复练习,只是高三做题那会,我不会了我就看答案看解释,但是练琴很现实,不会了也没有答案可看,答案就在按压到位的指法里。
在天桥上看痣算命的那位老师傅身边,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首自弹自唱《老男孩》,从那以后,我悄悄地开始了唱歌这一不太主流的行当。《老男孩》的那个晚上,我意外地看到有路人听着听着擦起眼角,紧张的我立正在一块砖的范围里弹唱,眼眶也慢慢泛起了红。
五
五年后,我25岁,这一年,桥生毕业。我离开三叔,离开上初中的堂弟,跟着我的吉他老师开始了驻唱的日子。
刚开始,生活对我来说完全是新颖、充满好奇的。不同的场子,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光景。前一刻我还在温馨高档的餐厅里唱小资民谣,下一刻我说不定就在燥动的酒吧里舞曲和摇滚,底下的人或冷漠或鼓掌或侧耳倾听或眼神凝望,他们有的像已经疲惫了千年的肉身,只能在夜晚脱离劳务的这一时半会看看别人的吃喝玩乐,放空自己的纠结烦恼。
喜欢在运河边上的弹唱,有一份“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婉约,也有一份“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忘相似”的宿命感,许多人在社会上游荡的许多时光,找工作时受过的歧视,在学校里遭到老师的体罚,因成绩不理想受家长责骂,地域和口音的差别而遇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对待,角色与身份的差距隔阂了许多本该可以进一步发芽成长的情感。
每天晚上近四个小时的演唱,构成了我主要的劳务和收入,很累,也真的很开心。慢慢地,我的生活热闹了起来,朋友也多了起来,除了老管一如既往地关心之外,嘘寒问暖的关怀也悄悄来到,桥生也在一天夜里来电说,要来我这看看。
我和桥生的见面约在我驻唱的餐厅里。西装笔挺整洁划一的他,和当时田埂里一起吃饭的小家伙截然不同,我很高兴地请他坐下,他很高兴地和我握手问好。
“阿三,想不到你竟然会唱歌。”
“别开我玩笑,生,我只是小打小闹自己玩。”
“哈哈哈。挺羡慕你,轻轻松松张嘴就来钱了。”
“哎别说这些。说老实话,我也想上大学,我家就还没出过大学生。而你家一出出两个,你和你弟。”
“大学,大学有个毛用。大学也就那样。”
“我当时上不了大学,我爸还想我去复读。可是,我觉得我再读一年也是浪费。我记得、数学拿过最高分数那次,62分,对62分。”
“那些都没有用的。晓伟,我们的班长,他当年可厉害,次次98,99,100分,上了交大,现在也不怎样,天天在工地上趴着设计图纸呢。”
“这就是能力了呀,你和我都设计不来呢。”
“说真的,你真是一个不错的好兄弟。这么多年来,都这么踏实,对人都不错。”
“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都值得友好对待,不对人好难道对人有仇呀。”我突然像我爸说话的语气那样,自然地流露出了这一句很老气的话。
“可能是吧。我也很讨厌那些歧视别人的人,比如我的老板。”
……
因为每个小节我需要演唱3首歌,所以我和桥生的谈话每20分钟中断一次。我一曲一曲地唱,他在底下一个人边吃边玩弄着手机,时而抬抬头看向我这边,若有所思的样子,每次我下台,他都会很细致地和我分享刚才他听这首歌的想法,给我提他的想法。我很高兴地与他碰杯言谈,他一边说,一边像在弥补什么一样地努力回忆我们曾经好朋友的日子。而这些回忆,我印象深刻。喝得有点上了头,望着满桌的食物,想起当年桥生高中大学后村子里设下的那个宴席,那是我吃过的第一次丰富、奢侈的晚餐。
在下一节,我深情地唱了一首我改编的《稻香》,眼前浮现起村子里的光景。
六
突然有一天,朋友说桥生消失了。
朋友圈里刚开始在传他的寻人启事,到了后来,关于他的传言多了起来。
有说他是炒股亏损跑路了,有说他自己一个人去了云南开店了,也有的说他杀了一个歧视他的,经常和他作对的人,现在警方在悬赏他,还有的比较脑洞大开,说他被一个他歧视过的人杀了。
七
我依然跟着老师做我的驻唱歌手。
我的台下很少再出现过像桥生那样的听众,他们埋着头玩弄着手机,若有所思,但是在我下台的时候,没有人和我分享他们的想法。不管人群人何,他们冷漠还是热情,我一如既往地微笑上台,微笑下台,微笑地完成我每一场演出,偶尔我再弹唱起《稻香》,我能感觉到桥生的亡魂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听我这首歌,等着把想法和少年回忆一起分享。
端午节前一天,我回到了家乡。我下厨煎了四颗鸡蛋,一颗给我老父亲、一颗给我老母亲,一颗给我,一颗不知给谁,酱油就着喷香的白米饭,我喜欢这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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