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颜色的诗

昨天忙里偷闲看废名讲新诗，康白情这节最喜欢。他说康白情新诗的文章，是《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的文章，他的天才是音乐的，是诗的天才。他的诗里所写并不尽是观察来的，是外界的景致正好碰到他的诗弦上，于是这个音乐就响起来了。总之这种诗的作者天才都是音乐的，惟其是音乐的，写出来的东西才是颜色的交响。

看到废名的这段分析，忽然明白为何觉得李清照“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有说不出的好。这一样是颜色的交响呀。

废名还列了几首有颜色的诗词，韦庄的“琵琶金翠，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四句话，有好几个有颜色的字，然而读之不觉，只是读来爽口，听来爽口。作者应没有故意挑这几个字，只是那景就触发了他的琴音。晏几道的“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读寻黄叶路。”赤栏桥、黄叶路，满眼都画。

还有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晴天”，不过我最爱的是那首特别白话的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与其说在念，不如是唱。还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露从今日白。儿童急走追黄蝶。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明朝深巷卖杏花。

读时背时不觉什么，等亲眼见了这景，细细想来，真的是一幅幅画啊。其实啊，我也是很久后才理解古人对色彩的追寻，包括如今古装戏流行性冷淡色彩，其实很不符合大势啊。人类天生就是爱天然里的色彩，而这个世界本也就有无穷无尽的色彩，文字只能尽所能去描述。桃红柳绿鹅黄雪柳月白，色卡本来就存在于诗词中啊。

所以好喜欢康白情这首写中夏什刹海清晨的诗。

康白情《自得》

中夏什刹海底清晨  是一组复杂的音乐，是一幅活的画。

铁嘴儿飞着叽哩呱喇地叫。鹌鹑儿对对地跟着，唧的一声，又投向芦苇里去了。

白的小蝴蝶儿端在空中飘着惹燕子。柳阴里露出几栏遮不住底红楼，

一根挑子在楼下走着叫白菜。满担底绿桃子红李子在一家屋檐下搁着。

卖东西的却坐在一块青石磴上打瞌睡。

侧边又有一个斑白的老头子，一针一针地坐在阶级上补他春天底破棉袄。

檐上底老乌呱的一声，他举头看了一眼湖里底红藕。

沟里有些鱼儿跳出水来晒肚皮，——卷出水红色的白肚皮——

碧水一井，又振起一个圈儿。忽然飞来一只白鹭夹了一尾去了。

荷叶吹了写清香出来。西山从屋顶上露了些黛晕出来。

白云在蓝空里随意浮动。

军警弹压处底五色旗晒在红楼边底篾棚下浪着。

隔岸一个打赤膊的，叽嘎叽嘎地推过满车白亮亮的冰。……

柳荫里露出几栏遮不住底红楼，一根挑子在楼下走着叫白菜。

隔岸一个打赤膊的，叽嘎叽嘎地推过满车白亮亮的冰。

一组复杂的音乐，一幅活的画，尽在中夏什刹海底清晨里。

看完真的好得意。对于我这样不会说话、不善表达的普通人来说，就是要背诵这些好诗啊，当我们把这些好东西早早装到脑袋中，由脑入心，某日撞见时就会更能了解这个世界的美。会发现美也有那么多方式可以表达。

不过小时候背太少，长这么大，最入心，某个时刻最能击中自己的就几首：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对于我这样漂泊异乡的人，总会忽然想念儿时窗前月季花的味道，还有小学时第一次闻到橘子皮的香气。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以前大学城附近有一座山，是徐志摩坠机的地方。某一个傍晚，下课走在上上下下的校园，看着远处，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何谓只影向谁去？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忘记何处看的。背的他第一首诗还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红楼梦里见到。很多年后发现他这首时，依然不太明白。可是就是好喜欢，有一种药把他和元稹的《遣悲怀》扭一起的欲望，就是什么都过去了，看淡了，好像很少有事可以惊动。但是依然会喜欢星辰大海雨过河源，有这样的想象力，多好。

好像扯的有点远，之所以有这些感受，还是因为看废名，他不喜欢康白情的庐山游诗，“一堆乱写的文字，说不上新诗，也说不上白话散文，只是滥用自由。如果规矩写旧诗，还能成样子”。然后他列举了很多真正如歌谣般入口的旧诗，就是会想大声朗读起来，有些又是只想默默看。罗列在此：

雨歇杨林东渡头，永和三日荡轻舟。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门前溪水流。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着意寻春懒便回，何如信步两三杯？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携竹杖，更芒鞋。 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三日去还还，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楼。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蜀国曾闻子规啼，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往来云过五,去住岛经三。正遇刘郎使,启瑶缄。

走去走来三百里，五日以为期。六日归时已是疑。应是望多时。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看上去这些诗都没有讲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就是好听啊，如果不着慌，一起每天背首诗，强迫自己写点儿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