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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四)

回家的路(四)

作者: 桐香万里 | 来源:发表于2020-06-18 11:02 被阅读0次

      唐安西北庭守卫战

    (一)

        公元1992年3月中旬,考古队伍在新疆新和县通古斯巴什唐代古城遗址,一次出土唐朝大历、建中年间的铜币3000多枚。专家对古币进行了鉴定,发现确实是唐朝古币,而且不是私铸,而是官铸。让专家感到奇怪的是,有少量铜币铸有“大唐建中”的字样。而唐朝通宝钱的命名,自唐开元以来,往往采用的是“年号+通宝/元宝”的方式,比如“开元通宝、“大历元宝”、“乾元重宝”等。像“大唐建中”这种以国号+年号的方式命名的铜钱,实属罕见,奇哉怪也。

        还有一事当时也让专家颇为费解,在遗址中还出土许多借粮契,上面落款竟然是“大历十五年”,甚至还有“大历十六年”,其中有一份《杨三娘举钱契》尤为完整珍贵,上书:“大历十六年,三月廿日,杨三娘为要钱用,遂于药方邑举钱壹阡文……”因为,有唐一代,根本就不存在大历十五年、十六年。“大历”是唐代宗李豫的年号,只行用了十四年,何来的“大历十五年”和“大历十六年”?实际上,“大历十五年”应是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建中是唐德宗李适的年号。“大历十六年”则应是建中二年(公元781年)。

        怎么会有一块帝国的疆域,在改元两年以后,依然不知不觉?即便是有年号变更太快导致边远地区过很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的情况,但两年时间毕竟太长。

      而且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疆域,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这里头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在那个时代,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

        往事越千年。让我们重回大唐大历、建中年间的新疆地区(西域)。

        话说西域这个地方,自西汉起,张骞凿空绝域,班超投笔从戎,就纳入了华夏领土,直到魏晋南北朝,中原动荡,西域脱离中原掌控400余年。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李唐诞生后,经过贞观之治,国力蒸蒸日上,物阜民丰康乐强盛。便跨骏马挥玉斧,一顿操作猛如虎,东西南北四海臣服,文治武功日月星光。从初唐到盛唐,西域五十七国、十姓部落相继臣服于大唐,朝贡络绎不绝。

        那时的大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在宴会上跳舞助兴,南蛮的酋长冯智戴在宴会吟诗作乐,西域的舞女、乐器、杂技在长安肆意飞扬。

        那时的西域,丝绸之路天山南北两道,一车车的丝绸、瓷器和茶叶,源源不断,畅销海外,甚至成为外国人羡慕不已的奢侈品。

        那时的长安,各国的各种特产,包括西域的象牙角、速霍角、阿魏截根、罔砂、绯毡、扁桃仁等络绎不绝送来,成为大唐百姓生活的一部分。

        那时的外国,对大唐除了景仰畏惧羡慕妒忌恨,还是景仰畏惧羡慕妒忌恨。那时的外国人,热望着这富庶之国、淘金之地。无数的阿拉伯的商人不惧艰险,纷纷前往中原。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也成为穷困潦倒的欧洲人眼中的天堂。

        那时的大唐子民,扬眉吐气,意气风发,深以身居唐地为荣,深以身为大唐子民为傲。

        相对于汉朝对西域的简单控制,唐朝对于西域的治理则非常严密。大量设立朝廷直辖的郡县,迁徙内地人口充实西域,力图将西域变为真正的中国疆域。同时,大唐在西域长期驻扎重兵,在天山以北设立北庭都护府,在天山以南设立安西都护府,分别守卫丝绸之路南北通道,并以此为基地延伸,与吐蕃、大食等国三足鼎立争夺中亚。在那个时代,安西北庭都护府麾下的数万唐军,对于西域、中亚诸国而言,犹如天兵天将,有无上不可侵犯之威严。

        那时的边塞将士,兵锋指处,所向披靡。曾任安西、北庭都护府节度判官的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这样写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在他们当中,常常传唱着两首“通俗歌曲”: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时的年轻壮士,都梦想着边关从军,建功立业,封侯万里。

      大唐国力之盛,可谓亘古未有。盛世的大唐,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不胜收;绽放的盛唐,一切都是那么夺目,就如烟花般绚烂、光彩四溢!

      就连一千多年后现代诗人余光中所写的赞美诗: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读来也是让人如此的心旌摇曳,心驰神往。

      (三)

      可惜,花无百日红,好景不常在。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潼关失守,长安沦陷,玄宗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肃宗灵武登基,数调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边军东援平叛。安史之乱历时七年零三个月,虽然乱事最终得以平定,但却使得唐帝国由盛转衰,并对中国后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对外关系的发展均产生极为深远而巨大的影响。《资治通鉴》指出:“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

        此时,大唐西域的外部威胁主要是大食和吐蕃,西域防御能力的衰退,给他们提供了入侵的时机。但是大食无意翻越葱岭东进,而是派兵助唐叛乱。而本已对西域、河西走廊觊觎许久,只是由于唐朝长期重兵防守无法得手的吐蕃,则借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趁火打劫,起倾国之兵,铁骑滚滚,从雪域高原上铺天盖地奔腾而下。由于入侵陇右、河西要比进攻西域便捷得多,也有利得多,因此狭长的河西走廊便率先遭到全线攻击。

        公元763年,吐蕃攻占陇右(青海)全境。764年-766年,吐蕃步步紧逼,先后攻占凉州(今甘肃武威市)、甘州(甘肃张掖)、沙州(甘肃敦煌)、肃州(甘肃酒泉)、瓜州(甘肃安西)等地,河西走廊尽失,河西及湟鄯等五十郡,总共六镇十四军,近百万的唐朝子民落入敌手。在此期间,吐蕃还曾和回纥(回鹘)、唐朝叛军勾连,三次攻击唐都长安,其中第一次还在长安停留了10多天,搅得周天寒彻。

        西域与中原本土被彻底隔绝,成了孤悬在外的绝域。西域的唐军,再也没有中原的援兵,成为自力更生、自生自灭的孤军。

        这是西域与朝廷的第一次失联。与朝廷失联,意味着什么?无兵!无粮!无钱!无援!自从武周时期,大将军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并驻重兵防守后。西域的军费开支,便成为了唐朝经济的沉重负担。据官方史料记载,“自开元及于天宝,每岁军用日增”。这一时期的军费支出如下:其费籴米粟则三百六十万匹段(伊、西、北庭八万,安西十二万)、给衣则五百三十万(伊西、北庭四十万,安西三十万)。吐蕃截断河西走廊后,关中与西域的交通断绝,西域军费的两项主要来源,中央供给和商路税赋全部断绝。援兵当然更是无从谈起。

        此前,由于安西、北庭都护府的精兵多次回调参加平叛,现存兵力均已不足1万,西域总兵力共计不到2万。广袤的西域大地上,强敌虎视眈眈,2万老弱残军,几座无援孤城,究竟还能守多久?

        吐蕃一直梦想不战而占北庭、安西,所以从未放弃对西域驻军的围困、瓦解和劝降。西域守将“屡拒之”,面对吐蕃咄咄逼人的攻势,西域守军不知疲倦地捍卫着帝国的尊严。每一次战斗,都会新增几座坟冢;每一年春夏,都会多几根白发。陪伴他们的,只有漫天厮杀。长安的月亮,成为他们唯一的慰藉。他们坚守着最后的领地,以空间换时间。他们不断地向中原派出使者,期待着中央恢复控制力,最后能前来救援。他们坚信,大唐的王师将很快驰援西域。

        暂时等不到朝廷的给养和支援,他们就自己动手,在当地开荒屯垦,保障粮饷。后来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和发展经济,他们自铸货币,用作军需。

        他们甚至还和沙陀、回鹘相依,相互策应,全力周旋。吐蕃久攻不下。大唐残军的坚强,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而他们陆续派出的各路秘使则涉千山过万水,尝尽人间苦难,最后仅存一支小队抵达长安!此时已是768年(大历三年)。与西域分隔5年,竟得知西域将士依旧在死守疆土,西域并没有失守!朝野上下“酸鼻流涕”、唐代宗下诏褒奖,赞扬他们“不动中国,不劳济师,横制数千里,有辅车首尾之应。以威以怀,张我右掖,凌振于绝域,烈切于昔贤。微三臣(指河西节度使周鼎、安西、北庭都护曹令忠、尔朱某)之力,则度隍逾陇,不复汉有矣。”但提到援兵,毛都没有。朝廷自己都自身难保,自己都在盼望援兵。朝廷只能派出少数几个秘使前往传信嘉奖。公元772年,在苦等9年之后,西域守军终于收到了唐朝回音。让外族闻风丧胆的西域将士,此时纷纷哭成了泪人!

    (四)

        然而很快,由于吐蕃的步步紧逼,西域与朝廷再度失联。西域守军依然没有放弃,依然继续坚守下去。

        此时的西域,多方势力角逐。大食帝国仍然控制着葱岭以西的西域地区;四镇、北庭以及西州还掌握在唐朝守军的手中;吐蕃政权西据伊吾,东有陇右,占据河陇地区,隔断了四镇与朝廷间的联系;而回鹘汗国则占据了金山以东的漠北草原,并进而左右着北庭地区的局面。

        由于吐蕃的入侵阻隔了西域与内地的交通,这时唐朝西域守军与唐朝政府的信息往来以及西域各国与中原地区的贸易交往都不得不改道,经由北庭,通过回鹘控制的“回鹘道”到达长安。安西、北庭也因为不得不“假道”回鹘,所以被迫“附庸”回鹘,以作为自存之计。

        就这样又过了9年。 781年,吐蕃西进伊州(哈密),刺史袁光庭坚守累年,粮尽兵乏,便先杀了自己全家,然后举火自焚。哈密失守,西域门户大开,更加危险,西域守将便派遣使者,万里迢迢借道回纥,长途跋涉前往长安求援。使者安全抵达长安之时,才知道此时已是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只是,此时的西域守军,对此尚一无所知,还在一直沿用大历年号。

        听闻与中原阻隔18年、再度失联13年的西域竟然没有失守,朝堂君臣无不震动唏嘘,掩面而泣。德宗下诏嘉奖:“自关陇失守,东西阻绝。忠义之徒,泣血相守。慎固封略,奉遵礼教。皆侯伯守將,交修共治之所致也。”并任命北庭守将李元忠为北庭大都护兼伊西(伊州-哈密,西州-吐鲁番)、北庭节度使,赐爵守塞郡王;安西守将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于阗、疏勒、龟兹、焉耆)节度观察使,赐爵武威郡王。并且诏令其部下将士均按等级破格提拔七级。

        再次令西域守军失望的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大唐,此时正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对西域更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精神奖励也只能是聊胜于无了。朝廷依然无法派出一兵一卒的增援。

        当朝廷信使借道回纥来到西域时,已是782年,此时的安西大都护郭昕,收到的不仅仅是升迁令、嘉奖令,还有父亲已经去世9年、伯父刚刚去世1年的消息。此时的郭昕,也已在西域坚守长达20多年。郭昕东望长安,无语哽咽,潸然泪下。月光下,“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天山”。

        郭昕,据《旧唐书》记载,乃名将郭子仪之侄,郭幼明之子。作为将门虎子,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后,他便已奔赴安西戍边,浴血作战。762年前后,即任职安西四镇留后。(注1:《旧唐书》列传第七十记载:“幼明,尚父子仪之母弟也。性谨愿无过,不工武艺,喜宾客饮宴,居家御众,皆得其欢心。以子仪勋业,累历大卿监,大历八年卒(773年),赠太子太傅。子昕,肃宗末为四镇留后。自关、陇陷蕃,为虏所隔,其四镇、北庭使额,李嗣业、荔非元礼皆遥领之。)(注2:留后是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玄宗时,宰相或大臣遥领节度使,节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后知节度事,以后成为惯例。当时李嗣业和荔非元礼先后任安西四镇节度使,但均在国内其他地方领兵作战,并未在安西就任,所以彼时安西的实际负责人即为郭昕。)

        擦干眼泪的郭昕,继续担当起守护的使命。他接任了安西大都护之职,带领着这支只剩数千人的队伍。“王命阻绝,孤悬塞外。”为了宣示大唐主权,鼓舞军民士气,郭昕下令铸币"大唐建中"。郭昕想告诉大家,帝国并没有抛弃安西军民,我们依旧是大唐的子民。安西也依然还是大唐的疆域,忠心不改。这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一种钱币,在中国的古代货币中,只有它是唯一铸有国号加年号的钱币,被后世称为“魂与魄的货币”。

        没有朝廷的援军,只有年复一年吐蕃人越发疯狂的围攻。西域的守军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屯田和各族百姓的支持独自面对吐蕃等国的进犯。安西都护府的疆域在一天天缩小,部队一年年伤亡殆尽,但每一个军堡的沦陷,都注定要让敌人付出血的代价!

        公元783年(建中四年),朱泚兵变,德宗逃出长安。为了尽快剿灭叛军,德宗想以割让安西、北庭、泾(甘肃泾川县)、灵(宁夏灵武)四地,以及每年“赠送”一万匹彩绢为代价,换取吐蕃军队协助平叛。

        就历代原王朝而言,经营西域不外乎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就内部来说,控制了西域既可张扬国威,又保证了丝绸之路贸易的繁荣;就对外来说,控制了西域就可以牵制和削弱北方游牧民族的势力,并进而保障河西,陇右的安全,防止南、北两个方向游牧民族势力的汇合。吐蕃攻陷关陇之后,已深入唐朝心腹地区,西域地区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战略意义,西域的存亡对整个唐朝边防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所以西域虽有“奉国之诚”,朝廷却因“事势不及相恤”,不得不采取了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本已风雨飘摇,又来雪上加霜,放弃西域,以稳定关中腹地,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李泌听说此事后,上殿力陈不可为:“安西、北庭控扼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以分吐蕃之势,使之不能东侵,奈何拱手与之!且两镇将士,在河西走廊断绝后,困守孤城二十年忠心不改,现国无褒奖,却弃之而去,天下何守?!更何况,吐蕃观望不进,阴持两端,大掠武功等地,受赂而去,何功之有!”

        由于吐蕃军队在战争中观望不进,阴持两端,而且又趁机劫掠武功,所以德宗听从了李泌的意见,以吐蕃没有履约为由,拒绝将四镇北庭交给吐蕃。

      割让诏书也始终没能传到西域,但吐蕃却以此前的条约为据,对西域守军声索安西北庭。奈何安西北庭孤军心坚如铁,坚持认为这只是吐蕃瓦解他们的计策。他们就这样在无援兵、无补给的情况下继续坚守!

        其实,在这种长期被朝廷放任、自生自灭的情况下,西域守军完全有理由去投降,过一点下半辈子的安稳生活;他们也可以选择撤离,长途跋涉东归,对于缺兵少将的唐朝中央而言,他们一定会受到重用和欢迎。

        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最困难、最“无意义”的守城,过着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胜利渺茫的囚笼生活,独自面对十倍于己的兵力攻击。

        784年五月,朝廷又分别加封郭昕、李元忠为尚书左、右仆射,郭昕由四镇节度观察使升任四镇节度使。

    (五)

        公元786年,李元忠去世,追赠司空。杨袭古继任伊西北庭节度使。当时的北庭,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时民久饥困,食新麦过多,死者甚众”。估计是当时的麦子有病害,北庭军民已经缺粮,不管好坏都吃到肚子里了。

        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再次发动攻势,这次攻击比前几次来得更为猛烈,加上此时唐王朝基本已经放弃了对北庭,安西的控制,吐蕃一举攻陷北庭都护府,末任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率领麾下二千多名将士出奔西州。

        至此,整个西域只剩下了郭昕和他所带领的安西军。安西守军已经完全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安西三度与朝廷失联。

        贞元七年(791年),杨袭古与回鹘人联合反攻光复北庭失利,被回鹘人诱杀。北庭完全沦陷。

        西州在杨袭古遇害后,继续坚持抵抗,直到贞元八年(792年)才被吐蕃攻陷。

        而留守安西的唐军,至今已经坚守37年(自755年安史之乱算起)。他们可能是当时世界上最独特的存在,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如果仅仅是胜利的信念,但是37年的时间、衰老加上不断失利领土不断丧失,早已足够磨平他们的执念了。

        而事实是,在敌人的轮番攻击下,安西军拒绝一次又一次的劝降,软硬不吃,和强敌做着毫无退路的抗争,只有时间和衰老能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倒下。没有逃跑、没有抢劫,秩序依旧。

        这种完全超出世俗的抉择,只因心中坚持的一个信念:这是我大唐的国土!我们是大唐的子民!

        远在长安的大唐君臣都以为安西都护府早已全军覆灭了,并写到了史书当中。此后唐史对于郭昕和安西军的记载很少,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直到后世,通过对遗址出土文物的研究,再结合其他史料,人们才终于有所了解。

        安西都护府在南疆有四座重镇——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北庭失陷之前,在郭昕等人的努力维持下,南疆的安西四镇直到790年左右依然保持完好,“城镇繁华,寺庙宏伟”。唐代高僧悟空曾撰写《悟空入竺记》,完整记录了790年前安西四镇所有守将的姓名。公元787年, 56岁的悟空从天竺回国,路经西域,途经疏勒镇,见到镇守使鲁阳;到于阗镇,见到镇守使郑据;到龟兹,见到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昕;到焉耆镇,会见镇守使杨日佑。在安西四镇宣扬佛法达两年三个月,于789年离开。贞元六年(790年)二月,悟空抵达京城长安,他为大唐朝带去了西域将士最后的消息。

        然而,郭昕艰苦卓绝的坚守和年复一年的等待,等来的并不是唐朝的援军,而是吐蕃日复一日无休无止的围攻。

        791年,吐蕃攻克于阗;792年,疏勒、焉耆也陷落。其中于阗失陷时,于阗王族尉迟曜已年逾60,但他依然在组织有生力量进行抗争,直到798年,吐蕃在于阗设立军镇。尉迟曜无力回天,从此下落不明。

        三镇陷落后,吐蕃多次发动对龟兹的围攻,郭昕率将士坚守城池,外联回鹘,里应外合,多次取得对吐蕃战役的胜利。

        贞元九年(793),回鹘成功反攻吐蕃,收复北庭。《九姓回鹘可汗圣文神武碑》记载:“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

        贞元十四(798)年,吐蕃弃猎松赞即位,藏史称英主,在位时期吐蕃国势强盛。

        贞元十七年(801)年七月,吐蕃陷麟州(榆林神木),刺史郭锋死。郭锋乃郭子仪之孙,郭昕之侄,贞元中调任麟州刺史,走上抗蕃前线,却遭不幸,城破死于乱军。

        贞元十九(803年)年,北庭都护府重镇西州又再次陷落。安西都护府已风雨飘零,摇摇欲坠。吐蕃乘胜追击, 携灭北庭余威,进攻安西都护府重镇龟兹。危急之中,郭昕联合回鹘,与回鹘里应外合,大败吐蕃,这就是史载的“于术之战”。《九姓回鹘可汗圣文神武碑》对此亦有记载:“自西州遗弃后,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所堪。”

        元和三年(808)冬天,吐蕃十万虎狼之师大举进攻龟兹,誓要把安西最后一座城池彻底拔除。

        茫茫西域只有龟兹的城头还飘扬着大唐的战旗。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只残兵还在孤守龟兹。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生是汉家人,死亦大唐兵!从安史之乱算起,他们已在安西坚守53年,从那时起,已不再有朝廷的援兵。从763年成为飞地算起,他们已孤悬塞外45年,与朝廷多次失联。从北庭都护府失陷算起,他们彻底地孤军奋战也已有18年。

        五十多年,现代人的半辈子,古代人的一辈子。五十年,锦衣少年苍满头,将军白发征夫泪。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也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的陌刀锋利不再,心中的信念却致死未渝。将士们再一次拿起武器走上城头。

        公元808年,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安西都护府龟兹城陷落。“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右散骑常侍、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充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武威郡王郭昕力战殉国,所部白头军皆没。”

        诗曰:

        纷纷胡马度天山,孤城遥看玉门关。须眉已是霜雪卧,戎刀犹在闪寒光。梦里家国春风暖,醒来关河几度秋。五十年间风波恶,墙头尚有战旗妍。

      终其一生,他们都没有等到援兵,终其一生,他们都没能踏上回家的路。他们依然不离不弃,依然把作为大唐的子民当成自己骄傲,他们把一生都奉献给心中的大唐。“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六)

        西域也从此脱离了中原王朝的掌控,它漫长的回家路,直到千年之后,才最终走完。回家之后的西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新疆,取意“故土新归”、“新附旧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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