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时,父母常工作在外,无暇顾及,吾长年居于乡村之祖母家。其村在大山深处,山水相宜。暮春之时,峰岭叠翠,山花开遍,盛夏时节,临溪听泉,穿梭深林,晚秋风凉,赏叶落采野果,凛冬白雪,乐而忘家。
然春夏秋冬之景色不足叙说,吾最爱林上樵夫,田间农人,村里闲妇说故事,内容多妖魔鬼怪轶事,言之凿凿。祖母花甲年岁,常讲此些故事,道:山生山怪,水育水精,林间有妖,世间有魔,人间有鬼。
初,每逢祖母讲起其人生之奇异经历,余即胆怯又渴望,听之怕,不听之想,时内心异常煎熬。然两三回后,余不复前之怯弱,愈发对此着迷,白日想,夜里盼,纠缠祖母多多讲。
除狐妖、黄大仙、山神土地故事,祖母那日所讲故事,余听之入迷。
那一日,夕阳西下,祖母坐在院内竹凳上纳鞋垫,余从门前小溪里游玩归来,见祖母即央求为吾讲新事。祖母见吾撒泼耍赖,无法,放下手中活,抱吾坐在膝上,讲起一事。
说,祖母年轻时,刚嫁为人妻来到村里,日日操持家务,勤劳贤淑,村里妇人见了都叫一声罗夫人。祖母纳闷,其娘家姓官,夫家姓钟,可称为钟官氏,何故称为胡夫人。然祖母初到,逢人笑脸相迎,虽有疑问,也并未在意。可时间长之,必然好奇。归家问祖父,祖父一笑,说此称呼乃是夸好,之后不再言语。既然是个好夸奖,祖母也心胸释然,乐而接受。
之后几年,村里妇人称呼祖母为罗夫人,祖母笑而应之,一切并无奇怪。然加入村中五年有余,一夜,祖母做一魇梦,立时惊醒,祖父亦醒,问之。祖母曰,梦中身处环抱腰粗大柳树下,站一长发及腰女子,身披鸳鸯新婚衣,赤脚背面,祖母上前询问,之间此女悠然转身,长发掩盖下,面色雪白,朱唇皓齿,弯眉琼鼻,甚是好看。祖母问,娘子缘何在此?那女子也不应声,直直看着祖母,祖母心惊,再问,娘子何方人也?那女子答道,此村人士。祖母有疑,来五年,村中妇人皆熟识,并无此等样貌之女子。祖母又说,小娘子怕是记错了罢,吾是此村中人,并不识得娘子身份。那女子并未回答,回过身子,抬头看着那棵大柳树,许久说道,村中妇人皆称吾为罗夫人。祖母听之,汗毛竖起,惊退数步,旋即惊醒。
祖父沉默,许久,道,不足为外人说,此事夫人不必清楚,待明日,吾去山上观前焚香祷告,求得真符。祖母心疑,然祖父已说,也不追究,即刻睡去,醒来已是鸡鸣时分。
祖母起身却发现祖父早已出门,想之去到地里劳作,并未多想,自是操持家务。
及至正午,祖父从外而归,将祖母叫至身前,小心翼翼的从袋中拿出一张黄纸朱砂符。说道,此符乃是我起早上山求得的真符,你将其折成三角,放于枕下即可。
祖母照做。
接下来的日子里,祖母夜夜睡的香甜,并未有梦。时间一长,那日之事也忘了罢。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夜,祖母又是魇梦一场。
梦中依旧是那棵大柳树,树下的女人依旧披发赤脚,这次女人正面向人。祖母心悸,但也鼓气问道。娘子为何再次托梦?那女子愣了一下,嘤嘤哭泣了起来,并不答话。祖母一看,想是有了委屈,于是上前去,将自己的帕子递上,一遍安慰道,小娘子莫哭,有甚委屈你道来。
那女子哭罢,对着祖母娓娓道来。
小女子年方十八,丰州人士,家中父母健在,家和人乐,一日,一老太带着一男子来到家中讨要吃喝,家人见其可怜,热情待之,管足了吃喝,两人千恩万谢而去。不曾想,当日夜里,这俩人翻墙而入,刺死了爹娘,掳我而去。我心中悲痛,哭死去了,隐约中听其二人对话得知,这二人乃是四处流窜的恶匪,世人称之“母子鬼”。往往装作可怜之人,四处讨饭,遇到心善之人,和善之家,必想法入其家门,勘察家中格局,暗查家中经济,若合适者,当夜潜入杀人抢劫,不留活口。这次,这俩人中的儿子见我貌美娇弱,起了邪念,于是并未杀死,欲要我做其妻子。
然这母子鬼掠我路中,遇到高人,受了重伤,不得已落脚此村,购置田舍,隐居起来,对外称自姓罗,在外经商有资,为了照顾老母,放弃产业来这山间侍奉,为母养老送终。
祖母听后,背脊发凉,又问,那小娘子为何不喊人报官?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那母子鬼中的老太会迷人蛊惑之邪术,日日施法于我,我被迷惑,自认为男子为我夫,老太为我母。原本以为自己日子幸福,逢人迎笑,操持家务,悉心侍奉。那时候,村中妇人见了我都称我罗夫人,皆夸赞我勤劳贤淑,乃是妇人楷模。
祖母摇头叹气,道,那后来又是何种变故?
女子哀怨,悠悠说道,在这村里住下已是一年有余,但那老太因伤势愈发严重,自是给我施法也愈发少了,我也开始夜夜噩梦,渐渐的回想起一些事情。终于有一日,老太伤重而死,那男子并未声张,而是购置大量喜庆用品,为我买回鸳鸯新婚衣,当晚烛灯摇曳,红绸挂舍,办了场婚。我虽纳闷,可当时记忆混乱,并未说甚,便从了,穿上婚衣,当夜凌晨,男子便将我带到前堂,三拜成亲,堂上坐着那已经死去的老太,面如枯槁,诡异异常。礼毕,我顿感头痛欲裂,往事记忆涌现而出,便明白了事情的由来,当时咬牙切齿要与那恶匪拼命,然一介柔弱女子终不敌,那恶匪将我推到,不想撞上桌角,便死了。之后之事,我便不知了。当我再次醒来,已变作这柳树的魂,想来是那恶匪将我埋尸此处罢。
那女子边说泪流入汩,祖母一时也不知如何。
过了许久,那女子便说,我本化作这柳魂,想来永世不得伸冤,可五年前起,便感到有人常呼罗夫人,故此得以唤醒。小女子别无他想,只盼姐姐能帮我轮回,不做这孤魂野鬼。
祖母心善,见之怜惜,便应了。
一夜无梦,鸡鸣时分,祖母醒来,当即便将梦中之事告知祖父。祖父惊愕,道村中二十年前却又一家罗姓人家,一母一子一妻,从外而来,只住了一年有余,老母死,那男子便草草收拾,带着妻子远走无音信了。他家娘子,为人勤劳贤淑,被人称道,村人都亲切称为罗夫人。你这说法倒是新奇,不知当信不当信。
祖母听罢,说道,这村中里外可有环抱腰粗的大柳树。祖父说,当有,村头向西半山林中溪畔,有一大柳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祖母说,既有树,吾等去看看无妨。祖父应允。
为求谨慎,祖父告知了家中同辈兄弟三人,拿着家什一并去了。
祖母女流并无前去,只是傍晚时分,祖父四人归来,神情沉重。祖母问之,答柳树下却又一尸骸,已无法辨认,但依稀可见身着婚衣,上有鸳鸯戏水之图,吾信你梦中所见,寻得一佳穴,将其重新埋葬,刻碑上书罗夫人墓。祖母垂泪,翌日,前去焚香烧纸,超度亡灵。
那一夜,祖母梦中再遇罗夫人,罗夫人恭敬行礼,泪谢。祖母挽之,一并泣下。之后,罗夫人告知祖母,自将轮回,又到村南罗家老宅西墙根下埋有金银细软,可取之,算做报答,说罢消失而去,祖母亦醒。
几日后,祖父到罗夫人所说之地,果真掘出大量金银细软,又将其分发给同辈那三兄弟。自此,祖母再未魇梦。
祖母讲罢,轻叹一声。余问道,后来如何?
祖母慈祥一笑,道当年便有了你父,第二年诞下,取名钟官宝。你祖父则靠着那些金银,置办了家产,送你父亲在外读了书。他那几个兄弟也靠着这些金银钱财,日子有了起色,渐渐的发家,十年后,都往城市去了。我与你祖父则留在村里,一则能为罗夫人扫墓祭奠,二则.......
祖母突然打住并未多说,余追问,祖母沉默,后说道,二则,那与你祖父有关,你年幼不当说。随后,余再问,祖母便不再开口。少年心性,过几日便忘记了罢。
谁曾想,多年之后,那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倒是给余带来了不少烦恼,当然,乃是后话。
有道是:母子鬼祸害世间,丰州女冤死化魂,钟官氏施善伸冤,罗夫人不忘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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