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科第一天接诊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她。
早晨查完房，陪翟老师出门诊，1号患者推门进来，人未落座，声音先到，“大夫，您看我这病需不需要住院手术”，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一厚沓检查单递过来，赵某某，50岁，1周前做妇科彩超提示左侧卵巢可见囊实性肿物，5*6cm，肿瘤标记物正常。
“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肿物的？”翟老师边微笑示意她坐下慢慢说，边敲字写病历。
我这时才可以好好打量她，中年女性，个子155cm，衣着朴素，可能是因为常年农田劳作，眼角、额头的沟壑很深，脸颊皮肤泛起红丝，比她的实际年龄显老，双手不停的摩挲，非常拘谨地坐在桌子前，眉眼低垂。 她一开口说话，声音的频率比常人要快半拍，皖南口音，仔细听掺杂一些委屈的抖音。
“大夫，我去年刚在你们医院做了乳腺癌手术，手术完一直吃他莫昔芬，这不前几天乳腺科大夫让来术后复查，我感觉肚子最近偶尔不舒服，顺便做了超声，没想到发现了卵巢肿瘤，那边的大夫说可能需要做手术，让我赶紧挂妇科的号，今天早晨我四点就起来，早早排队才挂上号，您看看我这需要手术吗？”
“您有乳腺癌的手术史，常年吃他莫昔芬，卵巢肿瘤又超过5公分，是需要住院手术的。”翟老师说话既缓慢又温和，两个人的对话一急一快，一高一低，形成鲜明对比。
整个就诊过程比预想中的顺利，所以她的情绪稍微放松了点。常规写完病历，开始做妇科检查，左侧附件区确实可以摸到鸡蛋大小的肿物，没有压痛、反跳痛，翟老师翻看了她所有的检查、化验，都比较齐全，所以开了住院通知单，核对联系方式的时候，非常仔细认真把每个数字都读出声来。签完字后，她显得非常高兴，连声感激，忙追问是不是今天就可以住院。得知因为床位紧张，如果有病人出院，才可以通知她住院，况且在她之前排了很多需要住院的病人，她的情绪再度紧张起来，“大夫，我老家安徽农村的，爱人在这儿打工，儿子还有两个月结婚，我想赶紧做完手术，回家给儿子忙婚礼的事，我们在这里没房子，这两天还要一直住宾馆，您让我住院吧……”她越说越激动，来不及打断，声音里透出哭腔，眼睛里裹着泪花，努力的吸着鼻子不让它流下来。
翟老师看她确实有难处，完全不是假装，连忙答应，只要有患者出院，就立马通知她住院。她急忙站起来感谢，走出诊室门前仍不忘再三叮嘱我们一定电话通知她。在她离开后，诊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因为下一名就诊的患者也是轻声细语，和她完全不同。没想到10分钟后，远处又飘来她独特的声音，她折返回诊室，说还要核对一下联系方式，除了留她本人的电话，又把她爱人的电话工工整整的写上，临走再三叮嘱我们，她的电话是外地号，铃声小，怕错过电话，如果没人接，一定打她老公电话，我们连忙说会的，这次她终于满意而归了。
隔了1周后在妇科病房又见到她，还是小心翼翼的跟我们说话。翟老师考虑她常年口服具有雌激素样作用的他莫昔芬，彩超又提示子宫内膜1.2cm，决定先做宫腔镜检查＋诊断性刮宫，将刮出物送病理除外内膜病变后，再选择腹腔镜手术。准备手术的前一天是翟老师门诊日，早晨查房告诉她，通知家属下午4点来医院手术签字。平日里如果门诊不是特别忙，翟老师会抽出时间回病房签完手术知情同意书，再回门诊。偏偏那天特别忙，她和她爱人不停的来办公室催问翟老师怎么还不回来签字，她爱人是一个身穿蓝灰相间的冲锋衣，身高差不多175cm，同样两颊布满血丝的中年男性，但说起话来和他妻子截然不同，声音低沉、缓慢，若不是3、4次地着急催问，几乎听不出他音调的变化。等翟老师出完门诊回来查房的时候，看到他爱人面红耳赤，嘴里不停嘟囔着，来回踱步，她在旁边不停的劝他，我们还以为等着急了在暗暗骂我们，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爱人在一家公司当保安，每次出来都需要请假，刚跟他们领队请了两个小时，说下午4点签完字5点能回去上班，现在误了1小时，领队电话里对他破口大骂，扬言要炒掉他，两个人呛了几句嘴，对我们倒是没说出什么怨言，心平气和签完字。第二天的宫腔镜手术很顺利，术后1天让她暂时出院，等病理结果出来再通知她住院。1周后病理回报增殖期子宫内膜，谢天谢地是个好结果，所以再次联系她住院。
有了上一次住院的经历，再入院显得轻车熟路。翟老师考虑患者年龄50岁，也没有生育要求，若术中冰冻没有异常的话，建议做腹腔镜下全子宫＋双侧附件切除，他们夫妻双方均签字同意。手术过程是比较顺利，术后可以看到左侧卵巢肿物，5*6cm大小，与盆底粘连，分离过程中破裂，流出暗褐色血性液体，质地不如巧克力囊肿粘稠，切除后剖示肿物：囊壁光滑，未见乳头，送冰冻回报：恶性，考虑肿瘤来源于乳腺，如果石蜡切片证实为乳腺癌转移的话，这次只需要做全子宫和双附件切除就可以了，术后去乳腺科继续化疗。再次跟家属沟通，50多岁的一家之主听到消息后，眼神暗淡，一言不发，几分钟后咬了咬嘴唇，签了字。术后赵萍对病理的事完全不知情，身体、精神各方面恢复的很好，住院期间没有说过一次切口疼，或者其他不舒服，每次查房声音里都能听出的愉悦，她还不时的安慰邻床术后的患者，嘱咐早下地活动。5天后切口拆线可以办理出院，因为不想让她本人看到诊断证明，所以我们电话联系她爱人来办理出院，一直到下午两点，他爱人都没有请下来假，所以赵萍要求自己办理，拿到诊断证明上写有卵巢恶性肿瘤那一刻，她叹了声气，“想来想去还是没躲过去啊！”，我想去安慰她，却如鲠在喉，唯有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她失落的背影，一个人提着行李走出病区。
9天后石蜡病理回报：高级别浆液性卵巢癌，不是来源于乳腺的，再次联系她爱人去病理科取蜡片到肿瘤医院会诊，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将会再住院接受第四次手术——卵巢癌分期术，这是妇科的三大手术之一，其他两个是宫颈癌根治术和子宫内膜癌分期术，所谓“大手术”，就是手术时间长、范围大、并发症多，既要清扫盆腔、腹主动脉旁的淋巴结，又要切除大网膜和阑尾。从医学的角度上，多项数据表明卵巢癌早发现、早治疗有利于延长患者生存期；但从情面上，对于这个善良、淳朴的女人来说，同时患乳腺癌和卵巢癌，仿佛和死神赛跑，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再次接受手术，术后还有漫长的化疗，儿子的婚礼不能参加，内心所要承受的煎熬非我所能理解。术前我常期望上天可以眷顾她一次，可以高高兴兴回家准备儿子的婚事，最终结果却不尽人意。
在刚迈入医生的职业生涯时，我总认为做医生就是穿着白色工作服，永远一尘不染，每当钻进白衣，就像进入了一个特定角色，需忘我，需认真，需冷静如秋水，需严谨如卡尺，而等我进入临床越久，才发现行医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作，每个患者都是具有独立情感的个体，医学也没有发达到能阻止所有的死亡。对他们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医院本是一个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地方，每一天、每一个患者都有不同的故事上演，唯有时刻提醒自己，珍惜当下，健康活着才是最大的幸福。
后续：1个月后她又再次入院手术，手术做的干净彻底，同时出现的淋巴液外渗的并发症，最严重的时候能浸透两床棉被。听说这次住院都是借得高利贷，虽然一再减免住院费用，翟老师自己给了一部分钱，我们也要为她发起众筹，她再三拒绝，坚持说先回家过年，如果儿子婚礼上收到富裕的礼金，她会尽快返院化疗。事情已经过去半年，我曾经电话联系过她两次，她都没有再回来。
记得她跟我说的最清楚的两句话，“大夫，我不想死”，“大夫，我还有希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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