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闯入一个无人村,捡到了一个老式铝饭盒,残垣断壁下那个小盒子倒是异常坚挺。里边装了一些字迹非常稚嫩的日记,想来它们的主人文化不高识字也不多,好多字都是拼音标注代替了。读罢内心些许苦涩,感慨颇多,但也不述说自己心中那一点点的感慨了。和现实的沉重一击相比,我那一点点的思绪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我挑一篇誊写出来吧。
那是一页老得泛黄的纸,上面写着:
“现在我是孤身一人在这里了。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几间低矮又远离村落的石头和泥巴堆砌的老房子,木头房梁上的青色瓦片都已经更换过无数次。最新换过的一轮瓦片现在又已经有好多地方破裂了,有可能是风吹日晒自然老化裂开,也极有可能是被那几只整日游手好闲又爱上蹿下跳的猫给踩碎了,导致一下雨屋里的锅碗瓢盆就得忙开了接雨水,和着雨水的哗啦声和滴答声,形成一派热闹景象。房前是一个地面被水泥夯实的院子,院子外边一条土路延伸出去,几十米后是一个土路十字路口,左右各通向另两个几公里外的村子,往前是通往土地和大山深处。现在这一切连同我都被孤立在这天与地之间了。
这里曾经住着包括我家在内的三户人家,现在他们都早已搬走了。我不记得他们具体搬走多久了,总之感觉已经好久好久,就像他们不曾在这里居住过,这里好像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更确切来说,是整个世界都好像从来只有我一个人。
这几间老房子,是一条即将新建的高速公路必经路线,已经有施工队伍勘查测量过了,邻居们和我的家人都已经拿了拆迁款走人了。其实我的父母和哥哥也就在几天前才搬走,我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我记得在他们搬家那天,我的父亲和我起了争执,但他并不是起了争执才不带我,而是为了不带我才起了争执,这些我和他都是心知肚明的。我从小就觉察到自己不受欢迎,所以我也刻意避免去和家人接触,这样导致的结果是我和他们越来越疏远。
我记得那天我并没有乞求我的父亲带我一起走,但他依然把我锁在了屋子不让我靠近门,不许我看他们。我不太清楚我看着他是否会让他有一点点愧疚感,这或许会让我有一丝报仇的快感,但是我最终也没有去施展我的报复。就是突然觉得那样斗是毫无意义的事,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从此再没有了相互影响。我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子里,面对远离门的那一面墙坐着,从我坐下到听到汽车发动机启动离开是我最难熬的时刻。中途我竟然有些期待着发生一些什么,或者是害怕着发生一些什么,这两种想法交替出现彻底左右着我的情绪。直到确认他们完全离开我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可笑幼稚的。我居然期待着有人能叫我和他们一起走然后我再委婉谢绝,因为我知道没人真心想带我一起走,而且我也很期待自己一个人过活的日子。焦虑害怕的日子将离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远去,而且我相信,只要没有我父亲在,我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问题肯定会表现得像个十六岁的大人。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独自在这些石头房子中住了三天又四夜了,每晚我都会在深夜被睡梦惊醒,醒来后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处在黑漆漆空荡荡的屋子里,又多了几分惊恐。我害怕有坏蛋来洗劫我,尽管我并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东西,我还害怕有鬼怪乘虚而入。因为我小时候的遭遇和我爷爷给我讲的故事,让我相信这世上真有鬼和神的存在。鬼和神都令我害怕,我害怕鬼来捉弄我,让我变得神经兮兮。我也害怕不小心惹怒神,让他会像我的周围所有人一样离我而去,或是对我施以一些他认为小实则毁天灭地的惩戒。所以,这里最好只有我一个人的好。对了,差点忘了,还有我的几条狗,只它们和我在这里就好。说到这几只狗,不得不说它们这几晚有点太安静了,深夜绝不发出半点声响,这样的寂静更加加深了我内心的恐惧。我总感觉是有一股强大的黑暗力量在笼罩着这里,只等一个契机突然就发动攻势吞噬掉一切。
先不想那么多了,我现在一共有六只狗,之前邻居们养的看家狗五只,我家一只,现在全都属于我了。他们搬家都不带狗,我其中的一个邻居说:“城里有防盗门,不需要狗看家,喂养还麻烦。狗天性爱自由,生存能力又强,留在这里反而是对它们好。”于是所有狗和所有没用的东西都被留在了这里。当然,还有许多吃的他们也不屑于搬走,地里有很多蔬菜,现在我和我的狗食物来源就在地里,那些地瓜我感觉吃几年都吃不完。狗和庄稼被留下的原因我是清楚的,我被留下的原因我就想不明白了。
以前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我爸,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迁怒于我才不喜欢我。爷爷死的时候把东西全留给了我的大伯,也悄悄给了我一张大钞,我不知道那张大钞有多大,反正他死前告诉我那是张大钞票。他当时怜爱地看着我,摸着我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让我一定要把大钞藏好了。但是我哪能藏得了那么大一张钞票呢,何况我的爷爷死后我就时常把它拿出来悼念他。就在我爷爷死后不久,有一天父母带着哥哥赶集回来,我看到哥哥一只手牵着父亲,另一只手拿着一颗棒棒糖专心地边吃边走。他们走过我的身旁,谁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就悄悄地走到屋子后边的墙角拿出大钞来看,想我的爷爷。不巧我的父亲正好路过,看到了我手里的大钞,他大吼一声:“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赶紧将大钞往身后藏,但为时已晚。“还敢偷家里的钱!”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一只手大步走过来要打我,看着他瞬间涨红的双眼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我被吓得“哇”一下就哭出了声,并且双手把头捂住赶紧说道:“这是爷爷给我的,我没偷家里钱。”说完我紧闭了双眼等待厄运的降临。但是我却感觉到有只大手在摸我的脑袋。我心想:‘是爷爷!’我睁开双眼,透过泪水看到了父亲模糊的脸和微笑的表情。我的父亲居然在摸我的头还对我笑,那一瞬间我感觉比爷爷摸我还要幸福。然后我哭得更厉害了,几秒前的恐惧已经变成了委屈一发不可收拾,连同一直以来缺乏的父爱,在那一刻全都融在了泪水里汩汩而出。那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父亲将我搂到怀里,我一个劲儿地说:“这是爷爷给我的,我没偷家里钱。”我以为是这句话让我父亲喜欢上我的,我想让他更喜欢我。我的父亲搂着我说:“乖,是爸爸错怪你了。你把钱给爸爸保管,不然你很快就会搞丢了,爸爸过两天给你买棒棒糖吃。”我不敢违背父亲的意志,我怕一下又把他变得跟以前一样了。况且还有棒棒糖可以吃,倒不是我真的很想吃棒棒糖,而是棒棒糖代表着我和哥哥是一样的了。要是爷爷给的这个大钞,能让父亲从此喜欢上我,我愿意舍弃这张大钞。我把大钞递给父亲的时候还问了他:“爸爸,爷爷说这个是大钞,它到底有多大啊?”父亲接过大钞,笑着对我说:“爷爷骗你的,这个不大,只够买颗棒棒糖。”我有些失落,不是因为它不是张大钞,也不是因为爷爷骗了我。而是如果它只能换一颗棒棒糖,那我宁愿不吃棒棒糖,等我想爷爷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它。等我的大钞被父亲拿走后第二天,父亲对我就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这倒没什么,反正我都习惯了,我也没有吃到过父亲给的棒棒糖。有一次在不可避免的对峙中,我一气之下说出我父亲还欠我一颗棒棒糖,然后就被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提棒棒糖的事了,但是我也嘴硬,我要我的大钞,我要用它来想念我的爷爷。因此也没少挨揍,后来他们实在没办法,就给了我一张比大钞小很多的钱。我认得爷爷给的那张,根本不是一样的大钞,但是我也接受了,我本以为可以通过它想念爷爷,但是我看到它只能想起为了得到它挨的那顿打。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拿它来想过爷爷了,爷爷也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再誊一篇罢:
‘说来挺可笑的,这几间房子,本来早该被推倒而被高速路代替,后来又因为高速改道留在这里自身自灭,至于高速路改道。征地拆迁指挥部是这样回应的:“原XX高速规划路线,有两处征地存在承包权属争议及补偿金额争议问题,导致工程无法正常施工推进,因而改道。”这是我在村口已经快倒塌的墙壁上看到的告示,这告示大概也只有我能看到吧。话说如果没有改道,那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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