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经常在梦里看到她独坐一隅,垂首不语,右手的拇指机械地搓着左手的食指,这是她想事儿的时候惯有的动作。从木窗棱子洒进来的光线斑驳地投射在她神色凝重的脸上,紧蹙的眉头下一双忧郁的眼睛,像一副蜡像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隔着老屋的木门,猫着腰从门缝里一直盯着她,我要看紧她,不能让她走了。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坐在窗边的她。突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她嘴角微微一咧,微笑,瞬间如同一股青烟,飘了,散了,无影无踪。我发疯地冲进去,伸手在空中四处摸索抓取,空无一物……
醒来时,嘴里还喊着“妈,妈。”坐起来,靠在床头,听着窗外的鸟鸣,用力搓了一把潮湿的脸颊,半晌才清醒过来,我又做梦了。打开手机的相册,久久凝视着那张已然模糊的黑白照上妈妈明媚的笑脸。
26年里,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妈还在世上。我总试图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如今64岁的她,看看她变老的模样。人家都说我越来越像妈妈了,我也努力地想把她没走完的后半生活得精彩一些。
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专门写过我妈,因为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妈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长相普通,但对我来说,我妈要是换个心肝,我都愿意把自己的给她。
在我年幼的印象中,我妈很特别,据外婆说,我妈是七个孩子里面最灵光的一个。
暖春四月,是鲜茶采摘的季节,也是农户们最忙碌的季节。春季采茶,就像是人与时间的一场赛跑。那些只开一两片嫩叶的叶芽,你摘慢了一两个时辰,也许它就随着日头的照射,悄悄地变绿了,变老,价格也随之跌落。为了多采点嫩茶,妈妈总是天不亮就把全家叫起来,带着她做好的干粮上山了。
我睡眼惺忪地对着满山的茶树,篮子一扔,往地上一躺,埋怨道:“这么多茶叶,怎么采得完?”我妈轻轻把我拉起,给我的小屁股下塞个蒲团,拉过一条茶枝,用手指轻轻地一摘,两片嫩叶落入她的手心,像一对碧绿的小翅膀。然后她笑着说:这个人哪,是一口一口饭吃大的,这摘茶叶也是,你摘一片就少一片。现在,每当我遇到挫折,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候,就想起我妈说的这句话,似乎有股力量,总能让我啃骨头一般,解决一桩桩难事。
我妈妈总遗憾儿时家里穷,没书读。我刚念书那会儿,天光一亮,我妈妈就把我从被窝里撵起来,就着天边鱼肚白那点光线,坐在自家庭院里的门槛上晨读。农村里的人说,女子读书无用。我妈则说:“我不想让我家女儿长大出门了,只认得厕所门上写的那“男”、“女”俩字。我家女儿要有点出息才行,将来才不会吃没文化的亏。“
当她看到我第一次用拼音给我爸写信的时候,她欣慰地说:咱们以后写信再也不求人啦!她认真端详着那封信,仔仔细细地折好,把边撸直,仿佛这是她的一件宝贝。只要我要看书,她会安静地在一边干活,不发出一点杂音。有时候会凑过来看我的书本问:这个字读啥啊?那个字啥意思?我曾经想过等我长大一点,教她认字写字。无奈,子欲孝而亲不在。临终前,她用尽最后一口气抓着我爸的手,交代我爸:再苦,也不能亏待孩子,一定要让他们把书读够!
我妈爱美,特别喜欢把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到山上干活的时候,她总抹点发油,梳着一根乌黑的麻花辫,头上盘一圈。她说庄稼人干活要收拾得利落一些,省事舒服。务农归来,她也是把自己上下理得有板有眼,而不是披头散发,邋里邋遢。我小时候总想着,等我妈老了,也是一个干净的老太太。
我妈爱琢磨,喜欢看书上的那些毛衣样式。她常用自己的一双巧手编织出各种花色的毛衣,把一家人收拾得清清爽爽。尤其是对我,她说女孩家,有一口洁白的牙齿非常要紧,我换牙的时候,她跟个包工头一样,每天盯着我是否有咬笔头,一旦看见,就狠狠地给我脑门上一个“花生“警告。
我们小学要拍毕业照,我妈一早就给我扎小辫儿,穿新衣,一个劲儿嘱咐:拍照的时候,一定要微笑,这样人拍出来才好看。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差的。我妈这句话,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次次从泥泞中爬起。
我妈走得匆忙,甚至没跟我交代什么,就闭眼去了。她去世的头几年,我不敢去上坟,我怕现实,我在地上,我妈在地下。
我至今保存着她常用的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梳子,想念她的时候,心苦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就拿着这把梳子,站在镜子前,学我妈梳头发的模样,一遍一遍地梳着,任凭热泪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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