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谈到自己的写有作这样说：“每个人，包括每个写作的人，自己都有自己的绝境，我自己的小说其实一直在坚持写绝境”。人在绝境里，绝望多些。它与险境不同。绝地求生这个词，有着孤注一掷的表达。
我觉得阿城所说的绝境其实指的是人的境况，人生阶段中的种种境况或某一境况。阿城说的绝境指的不是走投无路，不是伍胥白头的昭关，不是林冲夜奔前的山神庙；不是硬找一个血淋淋的境况才叫绝境。绝境可能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碰到任何问题，有胆量、能力、经验和智慧越过它。若上述种种一时间凑不齐，问题依旧盘桓眼前，那可能就是绝境了。周遭逼仄过来，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个小小的事，变成心上的一根针，让人变得小心翼翼。这也该算是绝境的一种。过日子讲究的是生生不息、流转不绝，不该是时时揣着一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若如此的话，想必也是身处绝境中。
好的文学作品是帮人穿越绝境的。当问题被刨根问底时，问题才露出本色，画满了人的尴尬和无解。在好好过日子的同时，抛出类似绝境这样的问题，都是自找麻烦的举动。但人就是这样，总想知道个答案。什么才是绝境呢？或者用更容易的方式来问，绝境是什么？我们凭什么才可以穿越绝境呢？
再回到阿城小说中看的话，尤其在他的成名作小说“三王”里，萦绕在故事外面的，是沉闷和无聊。《棋王》中的年轻人能够玩的东西，只有棋。《树王》写年轻人抱着战天斗地的热忱，和一棵又一棵树较着劲，人的力气有限，山却连绵不尽。《孩子王》里的年轻人在“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的循环中找到首尾衔接的乐趣。读“三王”小说不要忽略小说里讲的那些时光背景，故事里的那些年轻人很快就发现自己站在今天就能预知明天和后天，今天这样过，明天还要如此过，日子仿佛是凝固的。那些日子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不重要，而是大家都必须过那样的日子，没得一个人可以逃离那样的日子。日子长的好似总也过不完。那日子过着过着，希望就没了。这算不算人的绝境呢？
可以猜想下，一个年轻人在望不到头的日子里，对于“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样的教诲，心里会不会是恨恨的。“三王”小说讲述的故事高潮部分，更接近对着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后荡起微澜的回忆。因为那是日子里独独不同的日子。因着一场比赛，一副棋子，一棵树、一个人、一本字典或是一篇作文，它们让本让人觉得惯常的日子过得有些不一样了。这算不算是穿越绝境呢？
小说家擅长在故事里组合时间，规划生活走向。让过日子这件事，显得特别有胆量、能力、经验和智慧。不过从现实生活来讲，过日子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不停的向前。虽然在物理学眼中，时间具备两个方向，但也只是停留在理论上。我们探究时间的奥秘，用来指导生活时还敌不过一本老皇历。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会刻意的回避时间的追问，一本平均三个通宵读完的书，是把相当长的时间煮沸后剩下的浓汁。从这个角度来看“三王”小说，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在长达十数年的时间里，大部分都平淡无奇，只是偶尔在其中发生过类似《棋王》、《树王》和《孩子王》这样的事，便新鲜得让人记一辈子。我在《大家都不是笨人》和《人生的定见》两篇文章中反复提及过阿城的一句话-----“我的经历告诉我”。这句话其实挺残酷的，因为阿城没有具体说这些经历的时间长度。读阿城的文字，我们会知道这些经历不是速成的。
当然，绝境也不是速成的。我们常说生活中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暖心话总是忽略了难度。坎都会过去，只是难易程度不同。遇到难的，能把一个人耗尽。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为人的难处就在于，把那些难过的坎，真诚而不惭愧的讲出来。事实证明，承认自己狗熊了一回，并不会减损作为一个人的分毫。当那些虚伪的高尚存在一天，真实的“人欲”就特别有它的伟大意义。例如吞咽一粒米饭，例如写一篇日记。人的绝境不是现在才有，也不会以后都没有。人身上的胆量、能力、经验和智慧是穿越绝境时手中的烛火。在人生的诸多绝境中，只有钱，是不能解决的。
有关人生绝境的处理方法中，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胆量有大小，能力有高低，更不要说经验和智慧。阿城的方法是告诉我们绝境的存在。至于穿越绝境，各显神通。人生的绝境，像是困在日子里出不去，也像是急就书写时找不到笔，一时还想不到替代品。
从阿城提到的绝境，我会想起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诗作。仔细品读这首诗，再联系一下海子的境况，这首诗在我看来，是海子面对自己的绝境时努力提振。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这首诗中所有的美好，都始自一个时间限定：从明天起。也就是说，劈柴、喂马、粮食、蔬菜的美好，要等到明天才会发生。那么，今天呢？
不论是明天，还是明天的明天，都是理论上才发生的。海子用一个明天代替了今天，却被困在了今天里奔突不得。这或许是我的曲解吧！
在阿城的文字中，很少谈论“明天”这样的字眼，审视今天的日子，是阿城告诉我们穿越绝境的方法。要不，就一不小心，把日子过得千篇一律，把自己的日子活得像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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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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