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一直在找毕飞宇的作品来读。这个南京的作家,看上去很帅,很干净的样子,文字却有一种魔力,让人欲罢不能。好的文字总是给人这样的感觉,你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开,因为作家能把尘埃那样的平常小事儿,放到显微镜下去看,清晰得让你惊叹,很想念那种文字带来的视觉快感,还有心理愉悦。
我同时在读他的两本书,一本是《小说课》,一本是小说《推拿》,昨晚读到凌晨两点,真是舍不得放下啊。
《小说课》中第一篇是讲蒲松龄的作品《促织》,这篇我熟悉啊,去年到龙华听教师们的教学比武大赛,选手们就抽到了这篇,我看了很多很多的教案,都没找到很好的新意。可能职业的原因,我总喜欢对文本进行追根究底的解读,读出自己的想法,读出文章的妙处所在。所以我很喜欢这种对文本解读式的作品,去年读了一本王富仁的《古老的回声》,大爱之。还读过几本王蒙讲的红楼梦,我觉得作家的角度很独特,总能站在写作的角度上来说话,这比很多文学史上专家的空话,更能带给人启发。
很奇怪,毕飞宇没有从《促织》这篇文章谈起,他不是开门见山式的老师,像写小说一样,他做了一点铺垫,从《红楼梦》开始讲起。《红楼梦》真的是作家绕不过去的一座山,山在那里,总不能装作看不见吧?
讲红楼梦,毕飞宇老师又从刘姥姥开始讲起。这真是我太熟悉的一个桥段,太喜欢的一个人,我自以为,里面的字字句句都被我读烂了。看了毕老师简短的几段解读,我又羞愧地想遁地而逃了。
红楼梦的第4回,众所周知,有一个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讲的是金陵贾家,也就是贾宝玉的家。毕飞宇老师谈:
这句话写足了贾府的尊贵豪富。可是,对小说而言,“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句空话,它毫无用处。曹雪芹作为小说的责任就在于,他把“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解释权悄悄交给了“贱人”刘姥姥。
“贱人”刘姥姥是怎么担起这个责任的呢?这要从红楼梦的第6回开始谈起,在第6回里,刘姥姥进了荣国府,侯门深似海,透过刘姥姥的眼,我们见证了什么叫做“白玉为堂金做马”。因此,“相对于《红楼梦》的结构而言,刘姥姥这个人是关键,她老人家是一把钥匙,——要知道什么是“荣国府”,没有刘姥姥是不行的。”这怎么还牵扯到了小说的结构呢?待会儿再叙。
我一直认为刘姥姥属于农村的最底层,因为她是积年的老寡妇,又没有儿子。寡妇这个群体,在农村里面很受歧视,“寡妇门前是非多”,主要就是源于她们是弱势群体。但是毕飞宇说,一个人,却有“两亩薄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贫农”,起码不算最底层。到底算不算呢?我回想了一下,我小时候在农村,每个人每年能分到一亩七的薄田,可是这已经是什么时代了呀?在刘姥姥那个年代,能有两亩薄田,真的算是中农了。
那么一个中产阶层来到了贾府,首先看到的是石狮子,还有“簇簇骄马”,毕飞宇很形象地说,也就是好几辆兰博基尼和马萨拉蒂。这是一种咄咄逼人之势,刘姥姥不敢放肆。
刘姥姥想见凤姐经过了万水千山,从周瑞家的到平儿再到后来见到真佛,并不那么容易。看毕老师的分析:
曹雪芹是这么写的,“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这18个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头,很有个性。它描绘的是凤姐,却也是刘姥姥,也许还是凤姐和刘姥姥之间的关系。这里头有身份与身份之间的千山万水。它写足了刘姥姥的卑贱、王熙凤的地位,当然,还隐含了荣国府的大。
这金子般的18个字儿,就是走进文本的一把钥匙,下次上课讲刘姥姥,讲凤姐,就从这18个字入手。这18个字在写人物吗?是,又不是。还在写着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还有贾府的气派。看,身为贾府的大管家,凤姐在显摆。她披金戴银时在显摆,沉默无言时也是在显摆。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她就是要让刘姥姥看到自己的气派。
刘姥姥并没有见着贾母,那是不可能的。她“一进荣国府”就像走机关,仅仅见到了“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的凤姐。其实呢,凤姐也不过就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一个中层干部。想想吧,凤姐的背后还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还有贾母,贾母背后还有贾政,贾政的背后还有整个四大家族……
我发现作家想表达什么的时候,有时是很不吝啬自己语言的,他兜一圈,又兜一圈,就把读者都进文章的山水之间。毕飞宇很擅长这点。
比如说他在《推拿》中,写盲人按摩师在深圳捞钱,是这样描述的:
盲人们振奋起来了,他们戴着墨镜,手拄着盲杖,沿着马路或天桥的左侧,一半从西向东,一半从东向西,一半从南向北,另一半则从北向南。他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荡荡。幸福啊,忙碌啊。
那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重复,变成了小说中的跌宕起伏,渲染出文字的魔力。
刘姥姥离开了荣国府,是从哪里出去的呢?“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好作家的记忆如此清晰,总是记着这个后门。这句解读也太妙了,为什么我们读者总是会忽略这样的字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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