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无雪，春天来了以后，却见北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一个周末的早上，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撒下来，仿佛季节倒错。
欣然一袭布裙，随意坐在落地窗边地台上的一块羊毛毯上，安静地看书。她的右手边是一个小巧的，用箬草编制的小桌，一杯姜糖红枣茶在晨光中散发出缕缕氤氲茶香。她的头发显然刚刚洗过，带着湿意和淡香被拢在一侧，显出几分妩媚。她不是一个看起来漂亮的女人，在人到中年的人群中略显年轻，只是气质里的安静淡然让人不由想多看一眼。
没人注意到，在这样一个清寂的早晨，有一个女人如此安适优雅地开始自己新的一天。而她，刚刚从自己人生的冬天里走出来。
仅仅还是几个月以前，欣然是怎样的狼狈和凌乱。
那时她刚刚离婚，夜夜失眠，每天辗转反侧到天明才能小睡一会儿。早上醒来，眼睛浮肿，脸色暗黄。她没心情打扮自己。女人用时最多的梳妆程序被她简化到了刷牙，洗脸，抹乳液三个步骤，甚至有一次连脸都不洗就跑去单位。
欣然一头跌进痛苦中不能自拔，她并不自知，当婚姻抛弃她的时候，她也放弃了自己。不再被爱呵护时，她也忘了疼惜自己。
那一段时光，她过得委屈、混乱、粗糙、痛得麻木，如行尸走肉。
有一天，当她再一次一脸憔悴、行色匆匆、穿得乱七八糟地从楼下走过时，迎面遇见了从前单位上班、现在已经退休,正在晨练的一位大姐。
“欣然，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大姐大惊小怪地问她，还怜惜地用手给她拢了拢头发。
欣然愣住，瞬间几乎崩溃，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没什么，大姐，我起晚了，没顾上收拾……”便匆匆逃回家里。
这些日子，她只陷在自己的委屈和无奈的心境当中，哪里还在意别人的目光？怎知自己变的如此狼狈不堪？
打电话跟单位告假，她在家大哭了一场，然后在疲惫、沮丧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对一个女人而言，不管事业上多成功，婚姻的失败永远是生命中最大的硬伤。她不是不够坚强，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挫败感无比沉重。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她起身去洗了脸，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细细地端详自己：眼睛红肿，眼袋明显，眉头紧蹙，目光呆滞，脸上的皮肤因为疏于护理而干燥晦暗，额头上竟然出现了浅浅的皱纹。那个美丽聪颖的欣然仿佛一夜之间被她给弄丢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作践自己？欣然的眼里再次涌出泪水。这个自尊而要强的女人此刻简直无法原谅自己对自己的轻视和疏忽。
欣然请了三天的假，开始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
先是找人过来把屋里的家具换了位置，又让钟点工把凌乱不堪的家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床单、被罩、枕巾和沙发巾她都换成了新的。客厅的角落还买回一大盆春意盎然的绿萝。
不出一天的功夫，展现在宁欣眼前的分明是个光鲜明亮的新家啊！她开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离婚后，她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一刻，她觉得过去旧家的气息，还有那些留在心里的旧爱的余味，已经被彻底清除掉了。
由于忙碌，欣然这两天睡得格外香，胃口也不错。
在收拾衣橱的时候，欣然发现了更大的问题，她的衣服几乎被黑、白、灰三种基本色统治了，没有亮色，而且单调乏味，除了职业装就是居家服。
很久很久以前，穿着明快的红色、浅雅的鹅黄色、天空一样蓝色的欣然曾经多么靓丽。更让她难堪的是，胸罩早已经戴得变了形，松垮地系在胸前，让她好端端的身材也大打折扣。
结婚以后，她从早到晚忙乎着家事，采买做饭、洗刷、收拾打扫，基本集所有家务于一身，天天忙碌得如同打仗，大部分时间过着从单位到家，再到菜场的三点一线的生活。她要强，事事不想落在人后，工作要干得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家务也要干得利利索索。这种活法当然是累，也难怪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打扮自己，整天一副素面朝天、甚至不修边幅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她的内心已经失去了温暖而明亮的质地，变成个忙碌而失去自我的小妇人。
二
老公原本是少话的人，婚后变得更加沉默，回家来只有吃饭玩手机看电视睡觉几件事。欣然抱怨累，他觉得这是女人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没有分担的行动。欣然暗恨他的自私，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并不见改观。脾气倒一如既往的好，任凭欣然怎么折腾，只是不说话。家里有什么事要出面解决，他也充耳不闻，捱到最后只能欣然去办。办不好，回来他还要抱怨。欣然心里渐冷，觉得自己的婚姻是一场独角戏，自己在台上用力出演，丈夫只是不入戏的观众。
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了。一开始是分床睡，两个人各自占据一间卧室，像两个房客。细想来，起初他们也没有实质性的矛盾，无话可说据说是婚姻里很多夫妻的实相，他们只不过是未能幸免而已。平常丈夫要么出去应酬，要么回来习惯性把电视声音开得老大，欣然倒更愿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日久便习惯了一个人的清净。那时他们偶尔还会跟对方亲热。后来不知怎么欣然连换个衣服也会避开他。
婚姻当中有些矛盾就是岔路口，准确识别，携手走过去就是坦途。
可我们总是后知后觉，以为只是转了个小弯，随时还可以走回来，自私、逃避、任性、赌气，也以为身边人不过暂时松松手而已。但继续走下去，路边的景致慢慢就变了，再回头看，来时路早已不知所往，枕边人早已疏离成熟悉的陌生人。
岔路口原来是歧途，感情在不归路上再不能掉头。
欣然开始失眠，从数羊数牛数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完全束手无策，任其摆布。偶尔能睡够6个小时就幸福得颠三倒四。
那天刚入冬，屋里已经供暖。欣然冲完澡走出来，只把头发用浴帽包了，光着湿漉漉的身体在屋里来回走动。先拆开一个面膜敷在脸上，又回到卧室拿出手机，边低头看信息，边向客厅角落的一只躺椅走过去。
她的乳房依然饱满坚挺，随着她的走动微微跳跃，像只怯怯张望的小鼠。
午后的阳光在躺椅上轻轻游移，如微温的手掌，在欣然白皙的身体上拂按着，薄，暖，心里熨帖，身体宛若被小动物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来又扫过去。
空气里混杂着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又与欣然身上残留的湿气融合，让她忍不住长长地舒口气，微醉一般慢慢闭上眼睛。
房门外突然有一阵响动，是用钥匙开锁的声音，丈夫。他吃了午饭就出去了，说是要去单位加个班，这时候怎么又匆匆返回来了。
欣然有点慌，顺手从沙发边拉过一条小毯子盖在身上，脸上有瞬间的慌乱尴尬，旋即又转换成生气的模样。
丈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异样，进门以后飞快地往她躺的方向扫了一眼，嘴里嘀咕说忘拿单位的一个文件了，从门口的一个抽屉里一把扯出来，转身又走了。
屋里又只剩欣然，可是她觉得丈夫无形的身影还停留在门口，让让无法再裸着身体，继续肆意放松地躺下去。
她从躺椅上坐起来，用小毯子裹住自己，走回卧室。
衣柜旁是一面穿衣镜，她任由身上的小毯子滑落在地下，静静地看着镜中裸露的自己。肤色在幽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苍白，身体曲线弧度依然清晰美好，肌肤丰润饱满。
她沮丧地、恓惶地看着自己，觉着有一条冷线从脚底直窜上脸来，不由环起双臂，抱紧自己。
她的身体行单影只，早已从丈夫身边逃开，不再渴望纠缠交融。内心幽闭着一尾四处乱撞的小鱼，找不到出口的指示牌。或者，根本就没有出口吧。
三
她约了自己的贴心女友，用了多半天的时间采买回一大堆衣服、鞋和各种小饰品，过于素净的衣橱立刻来了个大变样。
每天上班，她依然大都穿的是职业装，但是多了优雅的花色长裙、橘色飘逸的风衣、亮色的项链、丝巾、彩鞋和新潮的背包。
晚上如果没有应酬，她就在吃完晚饭，收拾好家后，换掉居家服，穿上及踝的棉质长裙或舒适的休闲装，舒舒服服地窝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看电视、看书、听音乐、写写文章，有时也换上平底鞋去楼下散散步，买本书，买点零食带回来吃。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散漫、随意、冗长。
忙贯了忽然闲下来，她实在不适应，心里的缺口明显。
生活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而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并不是朝夕就能改过来的，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这个感觉顺过来。
一个百无聊赖的双休日，欣然给几个多日不见的朋友打电话。除了一个朋友陪孩子上补习班没空外，其他三个女朋友都大呼小叫地跟她说笑了半天。
这两天里，她和几个朋友极愉快地在外面吃饭、谈笑，甚至还做了回足疗，她更是听了一大堆周围同学朋友的新鲜事。
随着和大家交流次数的增多，她的单身状态成了必谈的话题。欣然笑着听听也不往心里去。
有时候，她会忽然很想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不用跟谁商量，也不用惦记家事，毫不犹豫地买了票，在周末下班后赶往机场。
她开了自己的平台，把往常看书之余写下的小文章一篇篇传上去，倒吸引了好些粉丝，她的文章也不断被转发。
她报了健身班，天天一下班就跑去锻炼，在挥汗如雨中释放内心的郁闷。早晨没有健身操课，她也一改过去睡懒觉的习惯，准时六点起床，在简单的洗漱后，喝一大杯白开水，便开始自己一天当中的第一项功课，做瑜伽。
那时，东边的大落地窗被太阳照得发亮，欣然光脚站在地台的瑜伽垫上，开始腹式呼吸，抬头展臂……。瑜伽服是一件抹胸式小背心，一条黑色纯棉紧身薄裤，这身衣服让她身材毕现，看着相当不错。
她还是瑜伽初学者，很多动作都做得很笨拙，而且不到位。可是，当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时，她很快乐。
整套操做下来后，她浑身汗湿，脸上红润，别有一番活力。
这样过了几个月，她头脑中充塞的那些纷乱如麻的思绪没有了，心中愤愤不平的幽怨消失了。
同事和朋友们发现，她的眉宇间多了一份安详淡定，静静的，像一汪幽深的湖水。
她已经学会了安心地和自己独自相处。
有天她正上班，闺蜜打电话过来说：“咱们初中同学聚会呢，让我通知你一声。”
“你要去，我就去。”欣然无可无不可。
挂了电话，欣然看着办公桌上的台历想，初中同学，掐指头算算大概快20年不见了吧？谁还认识谁呢？基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
因为闺蜜说聚会搞得挺隆重，欣然就在当天下班后去购物中心给自己买了条裙子。那是件款式简约，有着不规则裙摆的黑色连衣裙。
欣然看见第一眼就很喜欢，穿上也极合身。
四
在酒店，聚会的场面异常热烈。从纯真的少年时代一别，很多同学就此失去联系，再见时，仿佛重回往日时光。大家互相聊着，感慨着，都情绪激动。
欣然一进门，就看见了当年的班主任。那时意气风发的老师，现在已人过花甲，脸上是慈父般的笑容。
欣然心里一热，赶紧跟老师握手问候。
老师身边还坐在几个同学，欣然也一一握手寒暄，挨个叫出他们的名字。
说笑了几句，欣然不知怎么忽然脱口而出问大家：“我的同桌在哪里？”
“马上到，马上到，已经让车去接了。”
欣然闻声回头，聚会的组织者，一个大个子男同学在她身后笑答。
好像有另外一个同学开了一句玩笑，欣然转脸笑，瞬间看见昔日的同桌走了进来。
大个子男同学拉着他走向欣然，同时指着欣然问：“你看她是谁？”
18年前的同桌笑着，毫不犹豫地叫出她的名字。
他的笑容依然亲切熟悉。
欣然也笑了。彼此简单寒暄。
欣然一直都不知道，初中毕业之后，他随父母举家搬迁到外省，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那个著名的海滨城市。
看海是欣然的梦想之一，他住在离她梦想很近的地方。多幸福的事情。
除了很少一部分同学没联系上，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这个聚会。欣然和身边的同学兴致勃勃地聊着彼此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状况。
舞台上，不时有同学上去发表感慨，唱歌。
他是离故乡最远的一个同学，端着酒杯分别去每个酒桌前跟大家碰杯，还不时开心地讲起一些同学的往事。
她静静地看着他和同学们推杯换盏。
他站在舞台上，开朗自然地说：“魂牵梦绕的故乡，我必须回来、这里有我的梦想，有我童年的记忆……”他唱了一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声音浑厚深情。
欣然听着有点出神。
她喜欢他的声音，一如当年喜欢活泼调皮的他。那时他长得高高瘦瘦，现在却是一副高大魁梧的样子。
没有谁能抵挡住生活际遇多年来的打磨，当年大家花样年华，现在已经有了隐约的白发。
酒酣之际，他悄然坐在欣然身边，跟她聊起当年。他说了她很多事情，甚至还记得她当年上台演讲，穿件紫色的花棉袄，戴一条白色的长围巾。这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他说，她是他的初恋。毕业之后，所有和他联系的男同学都知道他喜欢她，她却是迟了18年，今天才知道。
你还记得我吗？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在问她。
他说初三时，有一回他在学校的操场上拦住她，想告诉她，他喜欢她。可是，她那时只是低头一笑，转身走开了。
现在，欣然静静地听着这些，心里的感觉却异常复杂。
她想，他也不过是跟她回忆青涩的少年时光。
只是后来，很多次，宁欣依然会想起这个晚上，想起他坐在她身边，讲起少年时代的他们。在同学们频频举杯的时候，她被他的讲述打动。无意间，她转脸，微笑地看向他，不想却撞见他深深看过来的目光。
四目交接，他不躲闪，眼神坚定，只略略眯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发现，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欣然的心好像突然停跳了半拍。他的这个眼神久久地定格在她的记忆中。
那一瞬间，她已信，这么多年，她在他的心里。
接下来的两天，同学们轮流请他吃饭。每次酒至半酣，他都会讲到欣然的一些事情，他甚至记得多年前某个电视剧的字幕里，有个人的名字和她的一样。他俩成了大家善意开玩笑的话题。
当年分别后，他忘不了她，曾经给她写过信，也找别人打听过她，都没有结果。他以为她已经考上大学，后来又听说她结婚了，这段心事便断断续续地被提起，又被放下。
这些年，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路上走得或顺畅或跌跌撞撞，也经见了不少的风雨，却没有交集。谁也想不到这么多年后，会有这样一场相逢。今夕何夕。
他的回来，他的讲述，唤起了欣然纯真岁月里的记忆。
不只是记忆，不只是感动，他触碰到了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那里有她对少年时代他的喜欢，也有当下生活里尚未愈合的创痛。她被他的表白实实在在地触动到了过往。
在他返程的头一天晚上，欣然把买好的机票给他送到酒店，开车带着他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当年读过书的校园，当年他生活的地方，他上学路过的地方，欣然一一指给他看，这些在他眼里显然已经变得熟悉而又陌生了。
他在路上说了很多，她知道了他在家庭和事业上的种种波折和艰辛。那一年，他先后经历了父亲的意外病故，单位下岗买断，婚姻的失败，这一连串的打击使他沉沦到人生的谷底。后来，他开始经商，几经努力打拼，跟几个朋友一起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并且一度将生意做得很红火。
欣然停车在马路边，侧过脸看着他，轻轻问：不冷吧？
他看着欣然，说不冷不冷，左手抬起，又缩回去。眼睛看向车窗外。
五
凌晨五点，早晨还跟黑暗严严实实地胶着在一起。星空疏朗。欣然赶往机场。
然而北京是雾霾橙色预警，飞机没办法降落。播音员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某航班飞行时间待定，请您耐心等待”。
候机大厅的窗外黑黢黢的，困意一阵阵涌上来。她把羽绒服平展地铺在座椅的靠背上，让衣服毛领子露出来，然后偎在椅子上，将脸埋进毛乎乎里去。衣服的袖子被她环在腰上，样子如同躺在一个人的怀中，没多久欣然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隐约中，欣然听见有个人在叫她，赶紧坐起身。是同桌。他拖着行李箱站在跟前，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些许疑惑：“你、你跟我同一个航班？你昨天送机票也没说，你……？”
欣然的眼光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低头轻声说：不是一个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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