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
第二天清早,所有火箭发射场的人无不大吃一惊。整个天空乌云密布,黑沉沉如锅底,眼看就要塌下来。每个人的心头都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情形,能指望出来个云空?
丁一刚站在阵地指挥室的落地窗前,脸比窗外的天还要阴沉。他累了。揉了揉酸疼的眼睛,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可是,摸遍了全身却没有找到火柴。他气愤地把香烟拧成碎末狠狠地掼在地上。昨晚在电话里向文霞大发了一通火,找来车把科科送进医院。经医生诊断,科科得的是中毒性痢疾。安置好了一切,一看表,已是凌晨。等科科昏昏睡去,他把女儿托付给医生护士,自己才径直回阵地来。
“探索号”高高地耸立着,那翻滚着的乌云几乎要挂在它的头顶上。如果让它这时起飞,就好比放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无法驾驭,也毫无意义。
预定的发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迫近,阵地上各个系统又不断打电话来询问天气情况。谁都怀疑,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居然能有一个云空到来?这一切,使得丁一刚像热锅上的蚂蚁。
云,一层层加厚,天,一点点压低。捱到下午二时许,忽然狂风大作。随即,只见“唰”的一道闪电,“喀嚓”一声炸雷,天河被炸漏了底。倾盆大雨如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倒了下来。霎时间,戈壁滩黄汤四溢,泥水横流。
丁一刚的脸在玻璃窗里面,雨水流淌的曲线把它扭得变了形。可以看出,他烦躁,不安,还夹杂着几分恐惧。
“铛——铛——铛——”三声时钟的锤,象狠狠地敲在丁一刚的心上。他解开上衣纽扣,在窗前来来回回快速地踱着。他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停下来望着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探索号”火箭。
“铃——玲——玲——”一阵电话铃响,像千万支箭穿过丁一刚的心。他烦躁到了极点。
“我是丁一刚,什么事儿?” 他拿起听筒就没好气。
当他听清怎么回事的时候更火了:“真是乱弹琴!孩子找妈妈给我打什么电话?!”
原来科科在医院醒来,哭着要找妈妈。
“你火什么?”电话里面也不客气,“孩子入院卡上家长姓名是丁一刚,不找你找谁?我们又不知她妈妈是谁?”
丁一刚自知不对,一时哭笑不得。他强压怒火对电话说:“好好好,对不起!请打电话到气象台。对!对!找他们台长。对!文霞才是她妈妈。”
丁一刚放下电话,心火直往上窜。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按预定程序,马上就要发布四小时准备的命令了。可外面的雨势不但未减,反而越下越大。
“扯蛋!”丁一刚突然异常恼怒地大吼,“值班员!”他的声音比往常大了好几倍,“快打电话问问指挥中心,这到底是能发不能发?他们倒沉得住气!”
“等等!”值班员正要去打电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文霞。
文霞在小马等几位预报员的拥簇下走了进来,身上湿淋淋的雨衣还滴着水,帽檐下几缕湿发紧紧贴在丰润的脸颊上。她摘下帽子,甩了甩湿发,正色地对丁一刚说:“怎么能埋怨指挥中心呢?你是发射阵地主任,是第一线指挥。在上级没取消发射之前,应该冷静果断地按预定程序下达命令。”
文霞如此镇静、威严,丁一刚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被震慑住了。
“我……我是怀疑,这样的天气还能不能发射?”不知为何,丁一刚的虎威减去了一半儿,迟疑了一下说。
“能!”
“能?”
小马看不惯了,冲着丁一刚说:“告诉您,主任同志。我们刚刚发布的补充预报是,下午六点雨停,七点碧空。那时离你们发射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探索号’能不能飞起来,就看你们的了。”
丁一刚看看外面的风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使劲眨眨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聂聂地说:“什么什么?做梦……吧!”
这时,文霞以少有的激情对丁一刚说:“一刚,天气预报毕竟是科学。它固然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准确,但绝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更不是赌博,尤其不是一厢情愿的感情用事。矛盾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错综复杂的因素变化无穷,但它也有自己的规律。有的时候,各种要素相互作用,偏偏就构成了百分之百的必然结果。你信不信它,取决于你在寻找它的规律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付出得多,自信就强,就能在无数偶然现象之中找打那个必然的结果。现在气象台全体同志,从各个方面论证,今天的云空不仅存在,而且一定准时出现。这是前人和今人、历史与现实、科学与精神融汇、升华的结果,绝不是什么冲动,更不是逞英雄!”
文霞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因为她从没见过丁一刚此刻的表情。
丁一刚的确有点懵了。他从来没听过文霞今天如此这般的“宏论”,以及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文霞平时最生气的时候也就是小脸一红、身子一扭、低头擦泪、轻声抽泣的份儿。他老丁哪里领教过文霞今天的阵势啊!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正当丁一刚还没怎么转过身来的时候,文霞又接着开了口。不过这一次话语缓和了不少,但依然透出了不容置疑坚定:“谨慎是必要的,但绝不能因为不必要的谨慎——我说的是没有根据的谨慎——就连科学都不相信,更不能因此而乱了一个一线指挥员的方寸啊!”
说完这句话,文霞看了看丁一刚,微微一笑,头发一甩,径直朝阵地气象室走去。
丁一刚被凉在那儿动弹不得,幸亏这时政委走过来。
“老丁,通知文霞没有?关于魄力问题,等任务完成后我要到你们家专门讨论的呀!”政委既玩笑又认真地说。
“有没有烟?”丁一刚扔掉空烟盒,把手伸向政委。
政委没给他,却把自己腕上的手表伸给他看:“别抽啦!下达四小时准备的命令吧!”
“这雨?”
“我们应坚信文霞的预报!”
丁一刚边穿雨衣边说:“哼!六点雨真能停,太阳就从西边儿出了!”但他还是转过身对所有人说,“指挥组进入地下控制室,其余人准备撤!”说完,同政委钻入茫茫雨幕中。
六点钟终于到了。果然,那风使完了最后一股劲儿,挟着雨的尾巴匆匆逃走了。西方,像是谁用锋利的宝剑用力一挥,把粘在一起的天和地割裂开来。一道耀目的光缝,像镶在西方天边的一道金环,金灿灿亮闪闪,渐渐变宽。天上的乌云,像黑色的天鹅绒巨幕,从西方的天边向中天徐徐拉开。霎时间,残阳如血,彩霞满天。
“探索号”在晚霞中闪烁着玫瑰色的光彩。它象被压在泰山之下的蛟龙,一下子展开了腰身,扬眉吐气,生机无限。它像一把利剑,直刺苍穹。
忠实的反映发射阵地实况的地下控制室的监视屏幕上一片辉煌。
政委兴奋地说:“老丁,太阳果真从西边出来了呢!”
丁一刚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急忙俯在巨型潜望镜的手柄上。
“哎呀!真是不简单哪!”政委万分感慨地说,“‘探索号’的发射窗口,硬是文霞他们用汗水,用心血,用赤诚,用无畏的胆识和科学精神凿出来的呀!透过这发射窗口,不仅能看到茫茫宇宙,日月星辰,而且能看到壮丽的青春和人生的道路哇!”
“探索号”的发射时间到了。随着零时的到来,丁一刚含着热泪,大手一挥:
“点火!”
“探索号”尾部喷射着紫蓝色的光焰,挟着震撼天地的惊雷拔地而起,向着绚丽的彩霞深处飞去。
政委拥着丁一刚在欢呼发射胜利的人群中找到了文霞。可文霞根本不理,扭身走向一边。政委推一把丁一刚:“老丁,快点吧!”
丁一刚看着政委,憨憨地笑着。
政委指指文霞说:“去呀!告诉她准备好拿手菜,我们要去讨论魄力问题。”
丁一刚这才拔腿追过去。
文霞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丁一刚,便停下脚步冷冷地说:“追我干什么?”
丁一刚一时间无话可说,看着万里碧空:“天真蓝!”一边把大手握得“啪啪”直响。他突然发现了文霞胳膊上的雨衣,说:“来!我帮你拿。”
文霞一扭身,丁一刚抓了个空。
丁一刚又讨了个没趣儿。
突然,他又想起一事:“喂!科科还在医院,我们去看她。我叫车来。”
丁一刚转身欲走,文霞开了口:“不用你的!我自己有。”说完向一辆崭新的吉普车走去。
丁一刚再也没辙了。
“老丁!”政委走过来对丁一刚说,“真是死心眼儿。看!车门都没关!”
丁一刚一看,文霞的车果然没走,而且车门大敞。他一拍脑袋拔腿跑去,一头钻进车里。
小车在灿烂的晚霞中开走了。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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