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直走到暮年,老木都没品透那碗苦酒。
其实那是一种烈酒,入口苦涩,紧接着便有一股劲儿直冲上头来,在鼻腔里乱窜。
老木是家里的老幺。他在岗上肆无忌惮长了十二年的时候,岗上遇上大旱。原本就瘦得挤不出多余粮食的土地变得更加吝啬。土井干了,裂缝里只留下一些深陷进去的苔藓,干巴巴的贴在裂缝上。没有了吃的,甚至很少水,人就会走了性。今天你半夜摸走我家挂在梁上的玉米,明天我又顺走你家的地瓜。甚至,连串在榫头上的辣椒也会被人拿了去磨成粉吃。
那一年,岗上没有人酿酒。尽管当时老木他爹是岗上颇有名望的“草医” ,却也不能例外。酒窖里剩下几个空酒坛子。可老木他爹还是每天挨个儿地勾起来,把坛底翻上来,直到最后一滴也被甩尽了。他就端着个空碗,坐在门槛上,两个眼睛直直地,从村头挪到村尾。老木他娘就会端着小半碗番薯丝递过去:“都说你走四方,我看也就是个酒郎……”
[贰] 七零八落的钟声·酒“孩儿们的呢?”老木他爹掂了掂陶碗。
“都在你碗里了!”老木他娘扭着梭子一样的小脚在炉灶边坐下。
“等外边的人回来,就让老幺跟着去当兵。”老木他爹一条腿拎到门槛里,冲着炉灶。
“一起饿死不比给枪打死强吗?”老木他娘把头埋得低低的,就快要和松木一起钻到灶膛里去了。
“你等老幺紧紧看你饿死?”他爹把另一条腿也拎进来了。
“我又能睁眼看他几年呢……”他娘已经撩起围裙抹起了眼。
“真要是回不来……不回来了……见了棺材板也放心了。”老木他爹把陶碗放在地上,喃喃道,总不能把姐儿们送到别人家去养。
老木他爹第二天三更天就去山里挖蕨根了。讲到这里,老木眼皮耷拉下来,有什么浑浊的东西从他眼角漫了出来。看来想要从蕨根里讨一口吃的很不容易。先要扒进蕨丛,斩了蕨茎,然后开始挖。这玩意儿不像冬笋那么容易。蕨根入地极深,长长的一条钻进地里,还不一定都肥。老木他爹走了一天一夜,从北坡爬到南湾,手上就小小的一撮。这一小撮在某个深夜拿回家来,通宵达旦碾出小半碗粉末。先洗、再泡、再晾。晾到半干,放到石臼里,一家子老小一起拿棒槌不断捶打,再拿水把里头的蕨粉泡出来,蒸干了里头的水,弄成糊糊。这才总算是有了可以下肚的东西。
这天半夜,一家子忙到将近凌晨就要歇下,老木他爹问道:“有水吗?”拐着小脚的他娘在炉灶的烟雾里浮起头来,定定看了他一眼,钻到楼梯下的小窖。在一阵叮叮当当过后,他娘扒出来一小个落满灰尘的瓦罐:“作香的陈酒……”
“喝一口吧。”老木他爹把眼神牵向他。“刘婶儿家当兵的秋生回来了,后日走。”
老木突然被他爹叫来喝酒,反而愣在那里打量着他爹他娘,拿左脚心来蹭右脚背。
“愣着做什么?”老木他爹敲着竹鞭烟斗发话了。
老木大气不敢出,“啪”一把坐在长凳上。他那扭着小脚的老娘撤去灯台上的一支松脂,捏在手上到房里去了。不一会儿,这一双小脚又伴着松脂的火焰钻了出来。
“幺崽,去年纳了两双鞋。”老木他娘有一双干枯的手,她似乎端不起那两双千层底的布鞋。
老木讲到这里,一湾浑浊的眼睛就泛起两团跳动的火光。他说起他娘的时候,眼里总是温柔的岁月,连皱纹都融化了。老木和酒,结缘在他当兵的前夜。当着他爹的面,老木干了一碟酒。一口灌下去,然后眼泪涌了上来。嘴一张一合“啧啊嘶,啧啊嘶”喘着气儿,似乎从此以后,有些东西就结上了。
老木去当兵的那天清晨,露水很重,但是他还是拴着一双草鞋。老木他娘眼里噙着两枚跳跃的松脂火,在秋风中嘱他把鞋穿上,他在夜路和前途之中点头。他听见他爹在屋里的榻上叹了一句:“出门就靠自己了。”
“幺崽,娘怎么晓知你有没有事?”老木他娘的声音在露水中浮起。
“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有没有死!”老木便头也不回地跟着秋生走了。一走,便是二十年。
[贰] 七零八落的钟声·酒说到这里,老木手中的鱼竿坠了一下,我赶紧拍拍他的腿:“爷爷,有鱼!”我时常在异常开心的时候会大声叫他“爷爷!”他应了一声“哎……”拖着长长的尾音,却没有提起鱼线来看。他扳了扳脚,似乎坐太久已经麻了。
“你不用功钓鱼,晚上回家又没有鱼吃了……”我跳下他的膝头,俯身去看红色的浮标。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找了个文工团的媳妇。”老木在我转过身的时候这样说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包裹了他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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