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先生之死》
一
彭先生死了,死在自家的旧浴缸里。
人们发现他时,他全身赤裸如同一尊掺杂了劣质材质的古铜色雕塑,水里的些许血液仿佛密集的猩红丝线围裹着他,割过包皮的阴茎和他的头部一样歪向一旁,一条腿搭在浴缸的边沿如同伽利略单摆一样使人轻易就可看得出他躺的有多么舒适,盥洗台下面一滩浓黑的血液宣告这儿是他走向死亡的起点,血滴一路延伸到浴缸,像极了探戈的舞步,白净的浴缸与周围格格不入,可以看出他死前对浴缸进行了一番精心的擦拭。人们不敢相信,这一幅怪诞福尔摩斯式的自杀画面是属于彭先生的。
六月的杭城如同一块夹杂着灰绿色布满尘土的地毯,下面铺满了暖宝宝,如果带上3D眼镜可以在地面和空气的连接处看到梵高的星夜。乔也宁走在皲裂的人行横道上,炎热时节带给他唯一的享受就是那一条条白花花的大腿以及相伴而生的野性冲动,走在他前面穿着白色裙子嵌着墨青色碎花的姑娘,裙子的长度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大腿的肤色像一颗没有熟透的樱桃,泛着果肉里的微红,带着六公分跟腱的小腿如同一根毫无淤泥的鲜嫩莲藕,随着阳光和风的配合,上面映出一朵朵飘动的青花,乔也宁喜欢极了,好似一个只披着雪纺的出浴美人为他这十几分钟的路上奏起了交响曲。
这一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六个月的日子对乔也宁来说琐碎的像压路机压过的玻璃,雪一样的粉末再也找不出自己的样子。仿佛大家都在为记不得上一次开心的时刻而惶恐,而呆板的事情却又接踵而至,乔也宁明白很多烦恼都是自寻烦恼,可是谁又肯放过欺骗自己的机会。姑娘的交响曲在一个十字路口戛然而止,乔也宁习惯了这种略带遗憾的美丽,大学毕业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认可了自己的平凡,人生的道路上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有曲子陪你,万籁俱寂般的独自煎熬有时候更能认清自己。还有几分钟的路程,带着砂砾感黄色的风让人睁不大眼睛,空气中布满着透明发烫的锡箔纸,不断的贴在乔也宁的身上,他还想着那个姑娘,更记挂着那朵带着凉意的青花,刹那间他做了决定——转过身追了回去。此时烈日下跑动的乔也宁如同一根燃烧的卷烟,外面包着灰烬,内心却是橙红。
二
迟到的乔也宁没有得到老师的一丁点注意,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盯着面前的显示器,仿佛上面滚动播放着她的未来,害怕一抬头就漏掉了人生的关键。今天的课程依旧毫无新意,乏味的言语还比不上毒贩在牢里动情的忏悔演讲,炎热的学院楼里仿佛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冬季,教室窗户上的银色金属防盗窗好像永远都在防着室内的人,楼里过道上挂着的名人肖像如同一个个的墓碑,让进入这里的人再没有一点笑意,走廊中间几个中年妇女在不停的议论,乔也宁走过她们,其中一个女人的话语犹如一根手指用力地弹到了他惺忪的眼皮,让乔也宁困意全无,乔也宁问自己:彭先生死了?
彭先生是乔也宁眼里的幸运儿,有着区于常人的人生开头。父亲是一个开大车的长途货运司机,他死在了外省的高速公路上,为赚点亲苦钱撑起这个小家,连夜里都要去跑车。他记得那天母亲夺门而出后回来便跪在地上抱着他大哭,声音像被踩到后腿的蛤蟆,更忘不了的是母亲的指甲用力抵住他后背肩胛骨带来的刺痛感,彭先生说失去亲人的感觉就是这刺痛感。其实彭先生的死算不得什么大事,在这个冷漠的年代,人命关天其实是一种玩笑,但冷漠就近似于无聊,所以彭先生的死又成了一件大事,如同一块巨石掉进了死静的湖面,溅起的巨大水花夹杂着跳动的水气,身处其中仿佛酷暑之中身边炸开一个个包冰糖果,带来七分凉意三分甜,每个人在意的并不是彭先生的死,而是谁都不想错过这种感觉。母亲在父亲死后两个月嫁给了一个小有资产的丑陋男人,彭先生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说生活的重压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尤其是女人。新的家庭带给彭先生的只有糟糕,他像被困在一个玻璃迷宫里,四周看到的只有一条又一条带着讥笑的黑色棱线,自己没有找到出路的技巧,想爬出去却每每滑到原点,存留下来的只有心里面无声的咆哮,七岁男孩的脸蛋儿却像个秋后晒干的大枣,活脱脱一副本杰明巴顿画面。
乔也宁不喜欢彭先生。这种不喜欢唯一一次动摇就是看到彭先生慢条斯理的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去嘲笑这个世界,分明如同看到一个重度阳痿患者的下体突然硬的发红发胀,还没有等到乔也宁鼓掌的时候彭先生就软了,让他颇为失望。彭先生每次都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老旧西装外套,一双满是皱纹的深褐色皮鞋,一条麻袋般的卡其色裤子,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像是热风中的煤油灯,深黄色的脸皮像被生锈的大头针扎过一样坑坑洼洼,如那老妇干瘪下垂的‘ω’型乳房,只看一眼便顿觉岁月的残忍,那辆褪色的玫瑰红女士大轮电动车好似他唯一的资产,每次都被他擦拭一新,他总是热衷于自制鸡汤,有人写诗说他:
面肥色如熏肉,目似失野之羚.
口似老妪尘覆发,坐如黄犬血空空.
旧衣旧履旧皮囊,规矩之中憋花样.
匍匐吟唱出招,鸡汤师父难防.
可奈何,下咽实在又腥又脏!
你就说,怎不令人贻笑大方?
彭先生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可他从不理会这些。成熟和年轻的区别有时候就在于面对同样的事情却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乔也宁欣赏这一点,可生活有时候会开讽刺的玩笑,和自己有些相似的人却是自己讨厌的人。一场雨在杭城如期而至,如果雨有感情,它应该恨死了让自己失去了神秘感的天气预报,每次下雨的夜晚总会让乔也宁入睡得很快,可这次彭先生的事情让他思来想去的睡不着,自杀这种方式是从来不会属于他认识的那个彭先生的,他陷入了自我认识的挣扎,挣扎的最后只能是通过借助自慰射精后的快感才渐渐失去了意识。
三
小时候的彭先生喜欢在自家的小菜园里用折断的香椿枝挖各种的沟渠,其复杂程度堪比九曲十八弯,然后在渠的开头放上接好水龙头的黄皮胶管,看着水顺着他挖的渠道向前流淌,这时他总会紧紧的盯着最前端的那股水流,然后情不自禁地发出像猴子一样得意的声响。母亲第二个男人的家在城西的高档小区,一排排整齐的六层住宅楼在彭先生眼里就像一座座规矩的坚硬鸟笼,只能通过那么几个固定的窗户才能看到天空,小区里单一的不锈钢儿童设施让他感觉乏味,他想继续挖他心爱的沟渠,可用他的香椿枝不论多卖力也没法在水泥地上挖出哪怕一厘米,最后他和同小区的其他孩子一起,融进了这不足六十平米的儿童乐园,从此他就再也没有挖过任何沟渠。曾经那蜿蜒的沟渠是他的整个世界,直到它崩塌消逝,随之而来的是对于自己的遗忘,直到再次拥有另一个世界,或许彭先生坐在儿童乐园的双人摇马上面会在想:到底该感谢自己的遗忘还是该痛恨自己的背叛。
屋内有些黑漆漆的,月光将屋里刷满了涂着荧光粉的灰,彭先生坐在一张花梨木太师椅上,他下身穿着一件精致的西裤而上身却光秃秃的,注视远方的那种眼神让乔也宁不敢相信这是彭先生,总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他摇头晃脑地好像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头好像被套上了两层九十年代的避孕套,闷闷的最后什么也没说不出来,后面挂着的是他自己的书法,是一篇不知道是诗还是词抑或是其他什么鬼玩意儿的东西,上面写道:
少年似老年,老年忆少年.
少年苦奔老来好,老年无米少时笑.
少年嘲老年,老年叹少年.
家家小儿比骄子,你看看去!几人登高共云舞?其他的全他娘枯骨.
梦平凡,可平凡近乎无用.
想富贵,怕富贵十面凉风.
到头来,却是摔了自己独有的那件艳酒盅.
乔也宁今天醒的很迟,昨夜的雨已经停了,站的阳台上往下看,外面的水泥地被雨染成了黑色,仍有几个姑娘在打着伞行走,如同柏油路面上盛开着几朵颜色各异的牵牛花,他还想着昨晚彭先生坐在椅子上的奇怪样子,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梦到了彭先生,那充满年代感的家具以及挂在墙上的书法总给外人一种文人的感觉,但乔也宁总觉得这种感觉不太对,众多人参与的游戏才是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拿到奖品的赢家才能得到认可,可文人总是玩着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游戏,从来没有奖品,他觉得彭先生是个得到了奖品的赢家,谈不上什么文人。
四
雨后的阴天持续刚不久太阳就急躁地出来赶工,密集的炽热金线打到人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表情就像被颜射之后的女人,扭曲着五官不知道该埋怨谁,乔也宁用手抵在额头上做成一副帽檐状来遮阳,他看到刚才的黄色光线变成了白色,一时间他就想起了在读大学时一个有趣的人:畏白。这名称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他的笔名,乔也宁第一次听到的这个笔名的时候心里就俩字——恶心,他在想怎么不叫喂鸟呢,喂狗也行啊。畏白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褚宇南,是当初他上课之前把身份证交给乔也宁,让他提前去网吧给自己挂机子的时候被乔也宁看到的。乔也宁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越走越近,可他从没有觉得和褚宇南多么熟,所以那晚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找自己去喝酒,来自南方的褚宇南的酒量是乔也宁看不上眼的,可那次两杯廉价的低度小老虎喝出了酱香的感觉,冰凉的穿刺感让他的眼神开始迷离,两只胳膊交叉支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如同被烫死的蜘蛛蜷缩的小腿,他觉得褚宇南的眼神很怪,像被贴上了一层小米粥久置后的混沌薄膜,隐藏了眼睛里面的东西,他拿起酒杯喝光了杯中酒,酒下肚的一刻划开了他眼里的薄膜,说出了一句让乔也宁骂娘的话——我觉得你和我有点像。
南方的湿润让那里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酥软,可褚宇南却一点也看不出这点,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显出几分阳刚,两厘米宽的眉毛浓密相间看起来像蜡笔小新一样有些滑稽,说话时急时慢的腔调让人听不出重点,文绉绉的样子却酷爱欣赏岛国的成人影片,当初乔也宁给了他二十多兆的AV种子,因此褚宇南总觉得乔也宁是个大方不羁的好人。当他把这一点告诉乔也宁时,乔也宁觉得他对好人的定义还停留在孩子阶段,像个没长大的精神病。褚宇南还在不停的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可乔也宁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还在想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和他有点像,这种有些暧昧的话语让他极不舒服,像一大把动物奶油塞进了嘴里,他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会同他相像。
这顿酒之后他和褚宇南便成了熟人,所谓熟人就是两个互不讨厌的人可以一起耗费时间,褚宇南说他从前喜欢孔子,可自从他在梦里一口啃上一个连体樱桃般的女人屁股之后就再没看过孔子,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什么样的大儒都是自慰完之后写圣贤书的混蛋。
五
路上密集交接的树荫让乔也宁放下了挡住光线的手,每天固定的路线和繁琐已知的事情让他像个被轮奸着的充气娃娃,觅不出快感但也无法逃脱,雨后的闷热让敢于暴露的人如同一个个快要融化的奶油冰淇淋,,一个婀娜性感的女人从乔也宁面前走过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他觉得女人像茶,劣等茶第一口下去最舒服,可以解渴,但往后都单单是解渴,再好些的茶会让人感到苦味,那种转换感会带来些许的惬意和享受,而真正的好茶还会在苦味之后给你带来突如其来的甘甜,让人嗓子眼儿里都透着舒服。快到而立之年的乔也宁一如既往的热爱着女人这种生物,可这种热爱却不是一成不变的,成长带来的是观念的不断打破,如同看到儿时钟爱的玩具却毫无兴趣,这种不断地打破让他变得越来越撕扯,越来越沉默,不再如过去一样对事情斩钉截铁,可以拥有简单带来的快乐。如今想来,当初褚宇南的沉默是真实的,自己的简单也是真实的。
最后一次见到褚宇南是毕业前两人的小聚,离别的气氛总让人变得不像平常的自己,话多的乔也宁此刻变得沉默,沉默的褚宇南此刻却变得滔滔不绝,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喜欢的方式来享受这份伤感。酒越喝越多,塞满了肠胃,南方的褚宇南毕竟经受不住这个量,酒从眼睛里溢了出来。他说人有烦恼就是因为记性太好,时间带来的改变都被他记得格外清晰,去不了未来也回不到过去,从前简单狂妄的想要追求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和答案,而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找不到答案,只是感觉越来越渺小,他说好多事情要么是错误的自由,要么是正确的孤独,他不想犯错,可人生太短,他更不想孤独,这让他感觉很不好,他总是神叨叨地说着谎言才是自由最忠诚的卫士。他再度往自己杯中倒酒的眼神让乔也宁想起石头臼子里的大蒜,仿佛看到了不久后自己被捣成烂泥的样子,乔也宁忘不了这眼神。
走出树荫的乔也宁讨厌这白色的光,可也不想再去遮挡,他突然想起那晚彭先生的眼神,明白了当初为什么这眼神让他似曾相识。
六
乔也宁也写过一些小诗,可现在时隔多年看来像是一滩烂屎,不知多年以后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会不会相看两不厌,这总让他怀疑现在的一切行为。地铁里的风让乔也宁的每个毛孔都得以清凉,可车厢里面人们的眼神却和外面处于白光下的人相差无几,仿佛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烤人的太阳,乔也宁不由的让他想起了彭先生,彭先生说过想写一本书,乔也宁当时觉得应该是一本专业书好让他评上职称,可现在想来不是那样,可能彭先生是真愿写一本书,关于自己的书。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自己写不出,别人更写不出,这书太伟大难以供人阅读,只能放在上帝的图书馆里。其实彭先生的死亡在他用香椿枝挖不开水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到他的腿搭在浴缸的边沿停止晃动,这一过程他用了四十七年。
当乔也宁再次看到彭先生的时候,本该惊讶的他却是毫无表情,彭先生还是那件老旧的外套,那双发皱的皮鞋,脚踩那辆“崭新”的女式电动车。原来一切都是乔也宁自己的想象,乔也宁突然觉得这世上只有无聊和相伴而生的谣言才是不停歇的,其他都那么虚幻,如今的彭先生这样的赢家又怎么会死呢?更怎么会选择自杀这种属于弱者的东西,可浴缸边沿那条不停摆动的小腿在乔也宁心里挥之不去。
七
古人说“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说这话的人已经被那炉火烧得不见灰了,如同现在被捣成泥的蒜,很多事情直到现在都是那么地相似。
那晚两个醉醺醺的孩子走在路上,整个世界变得雾蒙蒙的,可夜空却澄澈得出现了星星,像个舞动裙摆的迷人少女,透着善意和未知。
乔也宁记得褚宇南最后对他说得那句话:起风了,你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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