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

作者: 大梦余夏 | 来源:发表于2017-11-30 19:28 被阅读0次

    她老是想,怎么会有人追忆过往时,那么条理清晰,好像完全置身事外,好像只是平淡地讲述另一人的故事。是他们长得太快,不仅残壳蜕得干净,内里也全部换得干净了吗?还是有了足够的底气,清楚地看到现在和过去一条明显的界线呢?真是神奇,她实在搞不懂。几行字,一条没人的路,甚至一点细微的声音就可以将她从现在抽离,飞向过往。她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尽管这备受青睐的过去也曾是眼前冷冷淡淡的当下。

    谁知道呢。转眼就深秋了,眼看着一片片干枯的叶在路边堆积,老觉得它们在等一场雨,深秋的雨,那种从秋天的灰云层中掉落的雨,没有风却是倍感阴冷难耐,让所有过路的人竖起大衣领子行色匆匆,堆积的落叶无处可去,在下水道越积越多,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明黄里透着点嫣红,或者是还未褪尽的青绿,颜色里都透着凉意。人们终会接受太阳远离,冬天就来了?可不是,它们在等这一场雨,可是左右都等不来,次日清晨在灰蒙蒙的阴天下被同样阴沉着脸的大妈扫进垃圾桶。

    冬天迟迟不来。过半个月,冬天又迟迟不去。

    冬天真是个难对付的玩意儿。在她记忆里,那几年的冬天也特别地长。整日在教室里坐着,脚上长满冻疮,一心期盼下课后在教学楼前晒几分钟太阳。她仍然记着那种阳光打在身上的感。太阳不只是一个大火球,他是有生命的,有力量的。他看着她,阳光带着温度敲打她的身体。她一寸寸地活了过来。谁能想到,晒太阳像吸毒一样让人上瘾。她觉得自己活着,那么畅快,那么清晰。快乐的时候很短,不过几分钟的太阳。早上到教室的时候,晚上离开教室的时候,她看不清天空的颜色,只看得偶尔几颗星,在楼顶上冷冷地挂着。

    她总是胡乱吃过饭就跑到楼后的假山上。这假山造得像模像样,有石头有黄土,可惜爬到山顶只看到四周的铁栏杆,忠诚地、亲昵地拥抱着这座山。栏杆外的小丘上长满了紫色野花,初春到深秋,忘我地开着。一片紫色海洋在春风夏风秋风中翻滚,可是不在冬风里。栏杆里边的花草就规矩得多,小小的一棵又一棵,星罗棋布,被精心地放置在这黄色的山上。到了春天规规矩矩地开花,到了秋天规规矩矩地凋落。她们从不说话,像山的另一边的一排树一样沉默寡言。但是树是有秘密的。

    它们之中有一个间谍。她每在满满当当的作业试卷之间想起来,便笑一下,她和树共同保护的秘密。

    沿着山麓和那排树一直走,走到栏杆的边界,走到最后一棵树。它比它的兄弟们矮小瘦弱得多,仿佛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了它。它是一棵流苏。一棵在春天可以开出花来的树。一树玉兰,一树桃花都不会让她那么惊喜。恰恰是它,多么巧!

    一整个冬天,她每每有闲都跑着去找它。它干瘪枯瘦,颜色苍白,但她知道它会开花。一天天地去啊,一天一天地,日思夜盼,终于盼走了冬天。栏杆外的野花开始有了燎原的势头,这沉默的树终于绽出了新芽,娇嫩的一点绿芽,不忍触碰。她看着这点芽儿。它发着光似的。她觉得自己也在发芽一样,有点疼痛地裂开肌肤,露出一点点芽儿,在风里摇摇摆摆着,风凉着。

    没过几天,新芽舒展开来变成叶子,一树青涩的丰腴。她一日没来看着,就开了满树的白花,由绿树托着呈着,纯白的颜色,覆霜盖雪,置一切尘土,阴霾,灰暗于不顾。她恨不能一口吞了它。这么美的树,她升起不可理喻的占有贪婪之心。

    花期很短,不过栏杆外野花十分之一。

    坐在她右手边的是一个数学特别好的男生,他和她之间隔一个过道,一只手臂的距离。每一天晚自习,秃头的数学老师踱着步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两道题,几何或者数列,每人一张纸次日交上。她愁眉苦脸,她左手边的女生同样愁眉苦脸,怂恿她向他借来答案“借鉴”,他刷刷地写完题,把纸随便扔到一堆书里,他黑黑的脸,腿总是屈尊似的蜷在一摞书旁。她向他借的时候,他耍坏似的不给,让她叫哥。等到她佯怒地偏过头,他才赔罪似的仔仔细细讲一遍。他是红绿色盲,她最爱拿生物书上用来检测色盲的图片戏弄他。他眼睛不大但是瞳孔很黑,跑得很快可是打球不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的,好像知道这些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季节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忘记了什么天气什么温度什么情状,她偶然遇见了他,他说了什么,拂去了她头上的杨树花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她记着阳光的温度,浴在光里的毒瘾一般的快乐,骨头在阳光里苏醒。肌肤在春天里发芽,满树白色的个花,风里紫色的花啊,小小的一朵一朵,摇头晃脑,一种不受控制的快乐。

    她发现自己无法自拔地嫉妒他右手边的女生,她扎着马尾,眼睛大而美丽,笑声肆意盎然,连跑鞋都分外洁白,在校服肩膀处写着“Destination”。她嫉妒着她,近乎痛恨。不止因为他们坐得这么近,还是因为自习课上他们埋着头聊天,偷偷笑着。他偶尔抬头看一看。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脸上恨恨的神情。

    如今她痛恨自己。翻阅太多遍的记忆被反复描摹,颜色和形状都像是假的。有时她会怀疑,记忆不是个可靠的东西,它狡黠地变换着。她痛恨自己,如果这样的记忆被过度美化甚至是凭空编造。但又偏偏疼惜着自己,紧紧抓着点回忆,翻来覆去地查看,不甘心似的。沉浸在过去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可悲。她听着王菲,仿佛安慰。“散落一地断续的谜语,对着空气还击你的问题,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我也许喜欢想象你不需要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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