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阿妩,等到桃花开的时候,我就来看你……”我从睡梦中醒来,阿晋的声音仍在耳边回想,借着些微的天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只觉得心中惆怅。
一场新雨后,阳光像碎金似的明亮又耀眼,林子里添了几层新绿,门前的桃花又开了几朵。我和阿婆从后山采了些鲜嫩的艾叶回来,准备做艾饼。
阿牛哥赶着一群羊打我家门前经过,进来讨碗水喝。
“阿婆,打粑粑时喊我一声,我力气大。”
阿婆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又继续舀米,“好,糯米煮好了就让阿妩去叫你。”
我送阿牛哥出来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妈说,过了三月三,就安排咱们的婚事了。”
这一日终于要来了,我低下头去,回避着他期待的目光。
“我阿婆……”阿婆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阿牛哥冲我憨憨一笑,“放心,以后……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着。”
我打小就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长大以后是要嫁到他们家的。我和阿牛哥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父母对我像他一样好。
阿婆也说,像我这种无父无母的孩子,能嫁到他们家是我的福气。
我呆呆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出神。阿婆已经将石臼找出来了,我把它滚到井边冲洗干净,又往灶膛里添上了柴禾。蓝色的轻烟散去,柴禾烧得啪啪响,火舌舔着锅底,将锅里的水煮得咕咕冒泡。
婆婆揭开锅盖,把洗好的糯米倒进锅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我的双眼……
2.
那一年阳春三月,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阿牛哥赶着羊群打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我也跟着他上了山。
原野寂寂,山花烂漫,我欢快地在林间穿梭,未曾留神脚下的虫兽。一条蛇蜇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还不是那么灵巧,却被我不小心踩到。阿牛哥把我从山里背回来的时候,我的嘴唇都乌了。阿婆用刀划开我脚踝上的伤口,放出毒血,可是毒气早已蔓延开来,她掀起我的裤腿一看,小腿已经肿得老高了,“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阿牛哥一咬牙,又把我背到他家里。伯伯说,“十里开外的镇子上有个郎中很厉害,兴许有救,咱们赶紧带她去看看。”
于是,他们又背着我往镇子上赶。山路崎岖难行,赶到那个郎中的家里的时候,我已昏死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比山里的小屋敞亮多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已经死了吗?我眨眨眼睛,想挪动身体,却感觉自己全身酸痛无力,喉咙里也干得要冒火……
“你醒了!”我闻声看过去,一个和阿牛哥一样高的哥哥正从窗前的书桌旁起身向我走来,在他欣喜的目光里,原来我还活着,这样想着,泪水很快涌出了眼眶。
我的泪水到底吓住了他,他转身朝门外跑去,“爸,她醒来!她醒来了!”
……
第二天一早,阿牛哥和伯伯带着自制的担架来抬我回去的时候,郎中说我的左腿一个月之内不能活动,而且三天就要换一次药。山路遥远,我既不能一直住在人家家里,也不能总让阿牛哥和伯伯他们抬着下山来换药,这下可让他们都犯了愁。
这时候,那个哥哥一声不响地从房里出来,自告奋勇地说:“爸,我可以上山去给她换药!”
他母亲闻声赶出来,“那怎么行?这山高路远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再说你还要去上学,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和!”
阿牛哥一拍胸脯道:“这个好办,我可以下山来接这位小兄弟,等他给阿妩换了药,我再送他回来。”
郎中伯伯一时也犯了难,他既不能丢下手里的生意不做,专门为我来回奔波,也不愿自己的孩子揽上这种事。
那个哥哥见状,赶紧保证道:“爸,你放心好了,我一放学就赶紧回家,来得及,再说不还有星期六星期天嘛……”
郎中伯伯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了,“那就这么办!”
只听见郎中的妻子赶紧阻止道,“他爸——咱们晋儿还小……”
“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再怎么也说一条命啊!”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一时感慨万千。
3.
毒素已经通过血液蔓延至全身,想要把它们清除干净谈何容易?
婆婆说,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不能动就不动吧,好好吃药就好了。
一碗碗汤药灌下去,我再也没有任何食欲,更何况我早已失去了味觉,吃什么都有一股麻麻的奇怪的味道,让人只觉得难受。
阿牛哥每天放羊回来,经过我家的时候,总不忘进来看看我。是他母亲交代过什么吗?还是怕身上的羊粪味儿熏到我?不知道他到底在顾忌什么,总是站在我的房门口远远地看着,“阿妩,今天好点儿了吗?”
我摇摇头。
他搓搓手,又挠挠耳朵,“想吃什么?我明天去镇子上给你买。”
我眨眨眼睛,又摇摇头。
他一时没了主意,又跑到院子里去找阿婆。
我想吃镇上卖的大麻花,桂花糕,还想吃……我突然想起那个哥哥塞在我枕头下两颗糖,临走的时候我居然忘了,一想到这里,泪水又汩汨地流了出来。
我才十四岁,还没有好好感受过这个世界的美好,不想就这样一点点死去。
那个哥哥第一次被阿牛哥带到我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里人舍不得用电,昏黄的小灯泡蒙了一层厚厚的尘蔓,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蒙着一层灰,格外地暗淡。
“感觉好点儿了吗?”他关切地问我,又像是问阿婆。
看着他和婆婆的身影一点点靠近,我无力地摇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把背在身上的背包取下来,放在床边,然后在床沿上坐下来。先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电筒,翻翻我的眼皮,查我的舌苔,手指,然后掀开被子,拆掉包在我脚上的纱布,查看伤口。
阿牛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的床边,“小陈兄弟,我爸杀了一只羊,等会儿送你回去时给你们送过去。”
他姓陈吗?我看看他,又看看阿牛哥,只听见他说:“不用客气,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阿婆犹豫了一下,问道:“我院子里还有些灵芝,山上采的,可以放在药里煮了给阿妩喝么?”
“应该是可以的,我回去问问我爸再告诉你。”
他打开包,取出一个用绳子捆好的布袋,打开来,原来是一个插满工具的布包,他把它平铺在床边,然后戴上手套,取出镊子帮我处理伤口,消毒,上药,包扎……他的动作虽然不很熟练,却很轻柔沉稳。
疼痛似乎无处不在,我默默注视着他的举动,努力不让自己再有流泪的冲动。这一刻,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心安。
他处理完我的伤口,又将工具包收好,从背包里取出一袋事先调好的膏药,吩咐阿婆等会儿帮我抹在肿痛的地方。然后,他又拿出一大包药草交给阿婆,“准备一个浴桶,每次取一包药熬水给她泡澡,一天泡两次,每次至少半个小时,泡得越久越好。不过不要让她着凉。”
他说完,又从包里取出一包药,“这是口服的药,不要搞混了,煎的时候用文火,用砂锅,千万不要用铁锅。”
阿婆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阿牛哥帮忙拿着药。
“好了,我要回去了。”他这样说着,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拿手抚上我的额头,“别担心,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虽然也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他的音容笑貌已嵌入我的脑海里,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又蓄满了泪。
阿婆留他吃饭,他没有答应,阿牛哥陪着他下山去了。
4.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枝头上的叶子长满了,便结出毛茸茸的小桃子来。
半个月后,我的身体渐渐恢复,除了左腿,其他地方都慢慢恢复了知觉,食欲和睡眠也渐渐有了改善。
一日午后,我一觉醒来,看见他正坐在我的床边支着胳膊肘打盹。他的呼吸很浅,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像是一片羽扇。他脸上的皮肤在光亮里几近透明,甚至可以看到表面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我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他,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终于醒了,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之时,他拿手背掩唇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那我开始了,忍着点啊!”他说着,打开工具包,帮我处理伤口,敷药,包扎……
我咽了咽口水,“陈……哥哥,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下床?”
“也就十来天吧,如今还没有到下床的时候,不要着急。”他看我一眼,又道:“我叫陈晋,叫我阿晋吧,叫哥哥也行,我和阿牛同年。”
哦,和阿牛哥同年啊,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他像往常一样,用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阿妩,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就来看你。”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满是失落。阿牛哥也不知哪儿去了,我环顾我的小屋,发现窗前的竹筒里插着一大束鲜花,有金银花,紫藤花,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用阿牛哥接送了,一个人往返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会孤单吗?会害怕吗?他母亲会责怪他吗?
我的心里顿时涌起千百种情绪,只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就不用麻烦他来回奔波劳苦了。但是一想到如果我好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又希望自己慢点好。
阿婆为了照顾我,又苍老了不少,每每看她裹着小脚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样子,我的心里又满是愧疚……
十天后,我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为了庆祝这一日,阿婆做了一大桌子菜,把阿牛哥和他的父母都接过来,一起吃了一餐饭。席间,我和阿牛哥的婚事被正式提上了日程,按照我们客家人的习俗,女孩子过了十五就可以嫁人了。
可是我……我看向婆婆,欲言又止,我知道,婆婆年纪大了,经此一事,又经受了不少煎熬,她怕自己时日不多了,所以就想早点把我托付给他们。
阿牛哥羞红了脸,埋头往嘴里一个劲儿地扒饭,伯母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阿妩是个好姑娘,能娶她进门是咱们的福气。改天挑个好日子,让媒婆带着阿牛来提亲,该有的礼节都不能少……”
我一听便急了,“我还想多玩几年,不想那么早……那么早就结婚。”
伯伯朗声笑道:“哈哈哈……害羞了!咱们结婚那会儿,也才他俩这么大……时代不同了,迟点就迟点吧!”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山野寂寂,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满是落寞的情绪。思念像是暗夜里被风吹来的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慢慢填满了我的心房。
光阴荏苒,春去秋来。我的身体早就恢复如初了,还是找各种借口让阿晋来看我。他最后一次上山的时候,给我带来两本医书,“等我大学毕业后,我就回镇上开个诊所,你来帮我点药,收钱……”
他的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在我看来是一种春季限定的明朗感觉,干净而温和。他的笑眼像温柔的暮霭,似山间的淡淡云月,能够无数次地让人心动。
我点头如捣蒜,“好啊,可是好多药草都不认识怎么办?”这样想着,我又皱起了眉头。
“傻瓜,你可以看书啊,书上都有的,等我有空的时候就教你。”他习惯性地抚上我的额头,这回,他敛了笑意,有些忧伤地说:“阿妩,等到桃花开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开始计算日期,等到桃花开的时候,我摇了摇头,“要那么久吗?我可以到镇上去看你……”
他的眼神里盛满了笑意,不过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我爸在省城买了一个商铺,我们很快要搬到那里去了。”
哦,原来,他要搬家了。
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地说:“走吧,我送你下山吧!”
我和他一起路过寂寂荒山,路过莽莽原野,路过潺潺小溪,路过哀岭孤村,路过昏鸦枯树,我能看到时光流逝,就擦着指缝,赶在夕阳西坠之时。掰着指头数日子,计算着同他的分别之期,却不能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阿晋觉得好笑:“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我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这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咫尺的眼,却不敢。掌心都沁出了汗,手指隔空划过他眉梢眼角,鼓出极大勇气地落在他额际,这一刹那的触感和温度,我都会记得。
终归是不能主动离开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这张好看的脸,他脸上每一个生动表情,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从此我们分离,但我要将心底的他记一辈子……
5.
最终,他留给我一个清瘦挺拔地背影,像是之前那两年里无数次离开时我一样的背影,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却让我的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一阵阵地疼痛。
往后分别的日子,我不过是在沉默中默默等待了七年,在种种腐蚀的孤独里过活,心智难开,也就这样腐朽的度过了七个年头。
然而我知道,这一日,我永远也等不到了。我在镇上托人打听过了,他们说阿晋考上了南方的医科大学,然后留在那里的医院工作,娶了当地的姑娘,把他父母也接过去了……
我听说,誓言总是真的,而耳边低语总是假的。那些过往,终究是要被吹散在风里了!
阿牛哥耐着性子等了我这么多年,我终于下了决心,要把自己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这一年三月三,桃花开满了寂寂的春山,我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在响彻云霄地唢呐声里,在阿婆殷切的目光中,我和阿牛哥牵着红绳,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朝着他的新房走去。
一阵微风拂过,耳边又响起阿晋温柔的低语,“阿妩,等到桃花开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晋,山野万里,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我藏不住爱你的喜悦,藏不住分离时的彷徨。我想让你知道,开在我心里的桃花已经落了,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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