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写了个故事,就是关于我们两个。你要看看吗?」
「不用了。」
「那我们在这排椅子上坐坐吧。」
「阳光很好。」
我是在教堂附近偶然遇见纪宏生的。那天我穿着果棕色的浅呢裙,配一双英式小皮鞋。纪宏生随随便便走过来,随随便便对我说,小姐,你要是有月白色衬衣就更适合拍照了。我笑一声,冲他瘪瘪嘴。
王家卫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
原来如此。
纪宏生是个流浪家,浑身家产就一台单反。不过牌子是莱卡。他说他是诗人,不用卧轨自杀都能有不断的灵感。我说他是个屁的诗人,整天不务正业无所事事就只会抱着破单反到处勾搭涉世未深不谙世事的女学生。纪宏生眨了眨眼睛:我有资本。
我没反驳他。
在这个呼一口气都要半锭银子的年代,流浪那么久,身上不见窘迫。没有雄厚资本确实不行。
纪宏生有一头微微扬起的卷发,乱蓬蓬且自带浅咖。欧式双眼皮,眼睛像匹饮水的战马。皮肤白皙,轮廓分明,四肢修长。活脱脱一个上了色的米开朗琪罗,透着天生的干净,掺着自修的颓废。
纪宏生住在教堂九点钟方向的那栋白房子里,三楼,从左到右第二间。我本来没有散步的习惯,但我现在每天都会带着阿斗,到教堂附近走一走。
阿斗是只卷毛犬,很喜欢脚扒纪宏生。不知道是不是毛发相近的缘故。
每次散步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纪宏生站在窗台边上,也许是在看夕阳。迟暮的太阳的光打在晚霞上,晚霞的光打在纪宏生的脸上。铮铮地带着魅惑。
我承认这幅场景很诱人。
之后纪宏生会跑下楼和我一起散步。每次我在楼下等他,听他蹬蹬的跑步声的时候,阿斗脸上一阵幸福的期待。
有时纪宏生会约我拍照,他说我的五官很复古。我没课的时候就会答应,然后把着装的照片发LINE给他看。纪宏生很喜欢我穿棕色的衣服。所以我省下吃花枝和凤梨酥的钱,买了很多。要是有课,我会让阿斗陪着他.我既不希望让纪宏生我认为我是个不务正业,又不喜欢纪宏生拍其他女生。
久了,纪宏生经常也会约我吃宵夜。我们在校门口坐蓝9车去逢甲夜市吃阿宗线面。每当穿过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纪宏生总会自觉地牵起我的手,我也不挣扎,就让我的手指在他掌心逗留。然后不自觉把内心所有明明暗暗的情愫,通过四个透明立方的指甲壳,传到他的肌肤,暧昧地探索他血管里的温度。但纪宏生是一座盖在赤道的房子,春去秋来,拿起放下,从来自适,无夏无冬。比起纪宏生,我更像是温带的一棵树,在季风气候下,警觉地落叶,敏感地发芽。纪宏生常常说逢甲的这家店不正宗,得了机会要去西门町的总店吃吃才好。我说那就春假吧。他说好呀。纪宏生对我总说「好呀」,似乎我所有的要求,他都有信心去满足。即使没有能力,也会装个面子应和下。所以我们的相处,就像一碗鸡蛋白菜汤,清淡顺口,家常暖胃。
我常常以为纪宏生是喜欢我的,但张爱玲说,浪迹天涯的人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我知道我不会是例外。
放春假的时候,我问纪宏生打算去哪里。纪宏生把手揣进牛仔裤包里问我有安排么。我摇摇头。于是当天下午我们就买了车票去淡水。因为天气预报说那儿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绝对无雨。
而我和纪宏生都是没有伞的人。
从台中西屯去淡水没有直达的车,要先去台北再转捷运。路程很长,中间我假装睡着了,偷偷把头放在纪宏生的肩膀上。他的身体随着咯了石头的大巴微微抖了一下。之后一切如常。
到达淡水已经下午五点了。夕阳迟迟挂在广阔的水域边上,路边有只琥珀色的断尾蜥蜴爬来爬去。天空还有人在放风筝,太高了,看不清是龙还是蜈蚣。
纪宏生拉着我的手去逛淡水老街,吃高高的巧克力蛋卷冰淇淋,吃特色阿给,吃阿公铁蛋。他一直牵着我的手。一路上我感觉他的汗微微沁出手心,通过毛细血管进入我的身体。凉凉的,像蔚蓝色的海风。我一直紧紧抓住他的手,这似乎是我当下最要紧的头等事。
后来我们在黄金码头停下了。他要我撑着手扶在栏杆上,这样可以按照黄金分割线比例,拍到我、水域和天边的灯光。
拍完之后他走过来,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风刮过远方的山头,挨过闪烁的灯光,掠过粼粼的江水,最后啪地一声落在我们的脸上。
我却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的吻那样温柔。
那一刻,我很想问纪宏生,到底喜不喜欢我。
当我转头看见纪宏生散落在江水上的瞳孔时,我就知道,他是听不见我的问题的。
纪宏生需要像我这样自以为是多情善感的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火力全开,朝他的生命呼啸而来。穿过他的身体,挑逗他的灵魂,之后凌烈而去,无影无踪。
他需要的,就只是这样一种刺激。
我不能要求他拥有长久爱一个人的能力。不过是相看两厌,顾影自怜。
当晚纪宏生和我住在台北的一间有红色沙发的旅馆里。拉开窗帘可以看见101大厦,熠熠生辉,璀璨光明。
我们洗了澡。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我们没有做爱。
长久的感情既然得不到升华,就不能用性爱将其摧毁。
不过纪宏生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回来后从背后抱住我。我的脊柱感受到一股强烈粗重的呼吸,就像打开跳了栅条的电饭煲,扑扑而来的热气蒸花了眼。我只好转过了身,把脑袋放在纪宏生的胸口,让我的心跳跟着他的节奏。纪宏生开始一根一根亲吻我的睫毛,一寸一寸吮吸我的毛孔,一点一点撕咬我的舌头。
我感觉我的泪水从眼眶滴滴答答地流出,流进了纪宏生的嘴里,喉咙里,肺里,胃里。
纪宏生说他的心被打湿了。
后来,纪宏生不见了。
他从我的世界里,有预谋地消失。
我们一直有联络方式。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络。
「我后来写了个故事,就是关于我们两个。你要看看吗?」
「不用了。」
「那排椅子的灰,积得很厚了。」
「我已经回家了。」
我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远方天空的飞机云,跟着固定的航线,一成不变地奔跑。我才知道,我喜欢过的纪宏生,消失了。
我清除了床头纪宏生的照片,开始了下一次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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