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手联弹

作者: 伊卷舒 | 来源:发表于2017-11-06 02:03 被阅读464次

文/伊卷舒

[一]

我上了飞机就发现,我的座位已经被别人占了,而且,根本没有可能要回来。

他们肯定是一对夫妻,已经上了岁数,眼神几分浑浊,表情有点木讷。那位老头儿让我想起大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老太太则是那幅画的女版。

大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他们像是被现实生活,牢牢地拴在土地上的人,桎梏于看得见的沉重,比如犁耙,镰刀,斧头;还有看不见的沉重,比如担忧,焦虑,挫败。他们与这架直冲蓝天, 云端上翱翔的飞机,显得有些不和谐。

一位光鲜的空姐,站在他们的座位旁边,见我过去,就说,“他们不会说英语,想坐在一起,我的同事正在协调,给你安排另外一个位子。”

这趟机,是罗马到波士顿的直达,是意大利阿立塔里航空公司的班机。我去希腊参加一个研讨会,会议结束后,又到克罗地亚玩了两天,周日才匆匆往家赶,特意订了最后一排的位子,想着睡个好觉,第二天上班。

老头儿坐在外面,身板刻意地挺得很直,有些凛然,也带警觉,老太太坐在里面,身子前弓,大半张脸从老头的肩膀后面露出来,两眼愣愣地盯着每一位在她面前说话的人。

他们的样貌太相像了,脸上褶皱的纹路,动作幅度的大小,看人的表情,头发的颜色…… 他们似乎形成一个高密度的磁场,共同向外人发出一股排斥力量。

我马上说,“没问题,我愿意跟他们换座位。”

这会,空姐才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座位在哪里,他们是阿尔巴尼亚人,去波士顿看女儿。有一个他们的家人,很年轻,也在飞机上,拿着他们的票。”

我只好站在那里等,过了很久,也不见有人送票来。

脑子里闪过一个名为《砂器》的日本电影,说的是一位寒门出身的天才钢琴家,功成名就,欲娶议员的女儿为妻,却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贫病交困的父亲,对着儿子的照片,也矢口否认他们是父子。父亲不认儿子是为了爱,而儿子不认父亲却是因为野心、利益。

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的那位家人,不愿和他们坐在一起,却收着他们的机票,我脑子里一时涌出很多猜测,心里也泛起了些许恻恸的同情。

飞机快要开了,我只好问空姐,我能不能坐在最后一排的边座。空姐一边爽快地答应,一边收拾起堆在位子上的毯子和枕头。这样,我在和老两口隔着一个走道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二]

安顿好了之后,我才仔细地看看这对夫妻。老头穿了一件深灰色西装,做工潦草,需要洗,也需要烫,对他干瘦的身型,衣服太大了,像是借来的。

老太太穿了一件褪色的灰毛衣,还戴了一条说不清颜色的围巾,衣服在她身上穿了很久,毛衣上大大小小的折皱,紧贴着她身体上的曲直弯伸。

牙齿,突显了他们与其他乘客的不同。俩人的牙有几个掉了,要不就断裂了。牙齿脱落的地方,脸上的肌肉就无奈地瘪下去一块,让整个的脸相,显得有些不自然。而生活在北美的人们,隔三差五就去牙医诊所,洗牙,补牙,漂牙,植牙,到了晚年,还能保持一口整齐的白牙,所以他们说话时嘴形夸张,也不吝大笑。

老俩口来自阿尔巴尼亚,两年前我去过那里。首都地拉那,一个小时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前消费时代的模样,依旧保守闭塞。人们在专制统治下,贫困地生活多年, 木讷, 僵化,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如此, 他们一生的经历,都写在脸上。

我最早注意到人们脸上的样子,是来到美国的第一天。美国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密大宽阔的校园,也不是如同宫殿般的研究生院,而是美国人脸上那种无忧无虑, 真心快乐的样子。他们的脸是清朗的, 浑身的肌肉是放松的。即使一个人走过来,不笑,也不说话,他的脸上,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满足。

事有巧合, 多年以后,我读到钱宁的那本《留学美国》,才发现我和他都是8月30日来到密大的,他早到几年。他这样写道,学生们“到处都在开晚会,音乐在空中荡漾,烤肉的香味弥漫着, 不时传出阵阵欢笑……我内心感到一种震动, 因为三个月前, 我还站在天安门广场上…… 我懂得了:我们中国人——至少年轻一代的中国人——可以有另一种生活。”

我和钱宁看到的情形差不多, 而他得出的感悟, 比我更高一筹。我只看到美国学生的无忧愁,真快乐,还没敢奢望,我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加拿大的多伦多,是老公麦垛出国的第一站,我一到暑假,就去那里。中国城的香港商贩,冲着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小姐,买点虾吧”。想来刚出国那会,我一定是一付标准的“大陆脸”。那时候,我被学业上的重压,新环境的不适,弄得筋疲力竭,忧心忡忡, 脸上划着的,大概只剩"担忧"两个字了。

也不奇怪,生活中的风云雨雪,富足贫穷, 都会一笔一画地刻在脸面上,一点一滴地融在动作里。全世界的农民, 不管是什么种族、肤色, 他们脸上的样子都是相同的。那是因为他们面临一样的境遇,每天低下头去,向着黄土地讨生活,抬起头来,还得应对各种愁烦、困扰。偶尔,他们也会看见头顶上一掠而过的飞机,可对于他们,那也只是一道风景,和蓝天白云一样的遥远。

[三]

这对老夫妻,可能全然不知,从他们走进这架飞机起,就有了和我颇为相似的出国经历——被空降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并且生活在一群异族人当中。我很想看看,来自“飞机文明”以外的他们,如何融入?如何生存?

飞机很快升到应有的高度,空姐帮着老夫妻解下安全带。老头侧过身去,对着老太太,老太太的前额,顶着老头的下巴颏,他们用低低的嗓音说话,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眼睛明亮了不少,动作也自如了许多。

没一会儿, 空姐来送饮料,“想喝点什么吗?”

他们没有回答,但是眼睛看着她。

“我们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啤酒、橘汁、可乐、纯净水……”

空姐每说一种选择,就拿起实物,让二老看一下。老太太拽拽老头的衣袖,老头就手指一下, 从他们的笑容看, 他们得到了心中想要的。

显然,在一色“老外”的地方,他俩硬是给自己建起了一片舒适的空间,尽管,空间不大,但温暖坚实,足以防风御寒。

过了一会开始正餐了。老头刚接过鱼肉米饭的托盘,老太太立即转身过来, 拧开老头座位前面小餐桌的扳扣,放下了餐桌板,老头就势把托盘稳稳地放在餐桌上面。

老太太出手在老头儿最需要的时候,老头也能随时仰仗老太太的帮衬,他们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我正被他们的心有灵犀,惊得发呆的时候,我的邻座,一位意大利裔的美国帅哥,高声感慨了一句,“他们太有默契了。”

我回过身去,发现这位美国帅哥,一直歪着脑袋,看着这对老夫妻。

原来周围的人和我一样,都在默默地注视他们。

“就像钢琴上的四手联弹(Just like a piano duet)”我回答说。

美国帅哥迸出一个笑脸,“哇哈,四手联弹,多准确的形容,他们一生的努力,才会有这样的和谐。”

的确, 他们演绎了一曲动人的爱情奏鸣曲, 尽管, 他们的双手青筋爆起,关节变形。这样美妙的四手联弹,只能来自一辈子的不断练习,一辈子的全心全意,永远生活在彼此的视线中,在手臂之遥的距离里。

[四]

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从独奏开始的,也可以沿着独奏路线走下去。而我们一旦选择了婚姻,就是选择了四手联弹。每一首四手联弹能否演奏出一段完美的音乐,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耐心,忠诚,进退适宜,收放有度,甚至自我牺牲,甘当配角……取决于永不懈怠的努力。

成功的婚姻,不管是缥缈浪漫, 还是烟火油盐,一定是和谐的,愉悦的,恰似优美的四手联弹,不管它是奏鸣曲,小夜曲,还是蓝调,民谣。

机仓里的大灯熄了,进入了夜航状态。我却睡意全无,万米的高空上面,生活中一些长长短短的乐章,包括四手联弹的小插曲,慢慢地在眼前回放。

二十多年前,我们宿舍的四个姐妹,一同赴美读博,学位拿到后,只有三妹去了加利福尼亚,我们三个都在波士顿找到了工作。

四姐妹终于在波士顿重逢了。宛如在南园的女生宿舍,爱情,还是大家最常聊起的话题。

大姐忽然冲着我说,“哎,你怎么不说话了,在南大,你也是伶牙俐齿的啊”。

我把五个月的小儿刚刚换下的尿不湿,卷成一团,右手拉开垃圾桶,左手一松丢进去,回答说,“爱情啊,我现在看着很简单,就是麦垛的那句话, ‘我看孩子,你睡觉’”。

她们全乐了,四妹的一双凤眼睁的溜圆,大叫,“情书千行,不敌午睡半晌,什么思路啊?”。

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份工作,两个孩子,"三座大山"——教学、科研、升迁。每天掐着手表,踩着油门,像一只旋转陀螺,在办公室,游泳馆,奥数中心和厨房之间奔跑,还得像一个杂技艺人,把几个小球同时抛向空中,再一个个依次接住,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球儿落地。不管多么紧张,多么不堪重负,必须表现出轻松自如的样子, 面带微笑。

所以,每当老公下班回家,帮着烧饭做菜,再告诉我,“你歇会吧,我送儿子去游泳”。我着实感到了,和南大那会儿的花前月下,同样的爱意。

[五]

飞机终于在波士顿机场停下。美国帅哥帮着老俩口拿好行李,我们为两位老人让开路,请他们先走,用各种语言跟他们道别,他们一定都听懂了。

老头把包都背到自己身上,老太太又去抢回一些。他们的四只手,在你谦我让中挥舞,我清晰地听到, 在生活这架大钢琴上,两位老人四手联弹的动人旋律——我们快乐,你们也要快乐啊!

移民母亲, 摄影师是 Dorothea Lange, 193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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