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皇
江湖人都知道,知晓楼的酒,是全天下最好的酒。
可知晓楼不卖酒。
知晓楼中的“晓生”千千万。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乃敢称“知晓”,而世人皆不觉唐突。
可这千万人里,懂酒的,只有一个。
江湖盛传,他不是懂酒,他就是酒。
全天下,知晓楼一共壹仟壹佰贰拾肆座。
每座楼,有“晓生”拾名,共修《江湖录》,记江湖大小事。
这一万多晓生里,只有一人,痴迷于酒。
他从不参修江湖典籍,从不抄录江湖武功,从不记录江湖大小事,从不拜访江湖各种人。
“百晓生”门下十人,九个名震江湖,人人敬仰,文、武、史、工、地、数、星、人、命,世称“九文曲”。
剩下一个无名无号、无人知晓,人人都觉得奇怪,包括知晓楼里的其他晓生。
晓生里的大师兄,九文曲中的正文曲,总说他是个奇怪的晓生。十个百晓亲传里,其他九个均是样样精通,若每项学识分十层,他们每项起码九层,自己最擅长的方到十层,只有这个小师弟,样样五分,半桶水,唯独对一样东西钟情无比,估计要到十二层。
那个奇怪的晓生就是我。
让我钟情的东西,是酒。
酒乃忘忧君,茶是涤尘子。
世间尘嚣不绝,哪能洗涤得尽?你不起尘他人扬,喝再多的茶也只是胀肚子、睡不着罢了,装模作样岂不可笑?
可心中忧愁,乃发自你心,与他人无关,一朝得忘,岂不快哉?
杯起酒落,暖意入体,醉意上头,忘却烦忧,此乃人间快意之事、快意之时,若时时得享,岂不快哉!?
所以我爱酒,不是爱酒的味道,是爱那醉意,爱那忘忧。
师傅曾问我,为何你总要把自己喝醉?
我说,看得太清,会很烦恼,太烦而不得解,借醉尔。
师傅听罢,一如既往地微笑着,苍白的眉毛舒展成好看的两支柳条。
他告诉我,看不清才会烦恼,看得清,又何需借醉?且,有酒在手,不如持酒在心。手中酒,会凉、会淡、会干,心中酒,愈久则愈醇、愈香、愈多。借醉不过一时,心醉才能一世。你说呢?
师傅,你说什么,我醉了,听不懂。
你现在当然听不懂,以后你会懂。
要多久?
我是看不到这一天咯。
说罢,师傅哈哈大笑起来。
等我懂得师傅所说的话时,他确实已经过世。
大师兄接过百晓生名号,九文曲的名声越发响亮,而我越发沉醉在心酒之上。
心中一壶酒,万事不烦忧。
当初我自以为看得清,不过是站在太阳下看到了影子,其实满眼光亮,哪里看得清。
现在我才明白看得清,应该是躲在影子里看向那光亮,借着周身黑暗,才真看得清。
明与不明,其实就是知与不知。
难得糊涂,糊涂不难得,难得的是糊涂。
所以我离开了京城的知晓楼,开始浪荡天涯,走到哪儿,喝到哪儿,不是为了醉,我只是好这一口,只想着到处尝尝,尝过之后,记下来,等到了下面,说与师傅听,告诉他,我懂了。
顺便谢谢他。
就这么喝着,喝着。
见识了千百种酒,结识了万千种人,渐渐的靠着能喝、懂酒,有了些名气。
接着,自己开始学着酿酒,大概如师傅所说,我其实对什么都很有天赋,是十个真传晓生里最有天赋的人。
所以我酿酒学得很快,比我习武还快。
渐渐的,我酿出了别人都酿不出的酒。
再接着,那些酒的名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人知道我。
后来,我酿出了惊神,天下尽知。
不知哪一天,好像是突然间,当我某次宿醉醒来之后,江湖上开始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我。
他们叫我。
酒皇。
惊神
江湖盛传。
有酒惊神,世存一樽;一朝得享,失半缕魂。
能尝过这酒的人,自此以后,对这酒会魂牵梦绕,仿佛失去了半缕魂魄一般。
足见这酒之醇美,举世难寻。
更有传说,这酒酿成之时,天空浮云垒垒,其间见影影倬倬,似仙人垂涎美酒,在云间徘徊不去。
有酒如此,连神仙都能惊动,自然得叫惊神。
呵,哪有那么神。
只酿了一樽,是因为这酒需要一味海外仙岛上的花蜜,而那花蜜太贵。
这酒,本是打算在我作古之后,让后人拿来祭拜我和师傅的,自然不需多酿。
但惊神这名字好听,大师兄帮我起的,我很喜欢。
外带着,八师兄帮我这酒瞎扯的故事很棒,于是我们就让它这么传出去了。
八师兄说,江湖总需要点传说。
如果没有传说,那么知晓楼就给他们传说。
这是知晓楼的责任。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人心。
人心不正是你的学问么?
所以我才会用惊神做故事。
不明白。
你天天喝酒,能明白什么?
我明白酒。
那也够了。
八师兄说完,哈哈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那一刻,在他身上看到了师傅的影子。
九个师兄,在他们笑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师傅的影子。
也不知道,我笑的时候,会不会也有那影子?
可惜,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九师兄说,这就是我的命。
然后他告诉我,多弄点惊神来喝,你就会越来越容易笑了。
我哈哈笑起来,因为我知道,他馋了,或者说,师兄们馋了。
惊神很好喝。
入口有百花芬芳,过舌现万般甜蜜,下喉似一线天火,落肚如四季微风。
那一樽惊神,也不知道内里换了多少次酒。
直到在京城的知晓楼里,我将酒樽摔了个粉碎。
从此,江湖就只剩下那传说。
有酒惊神,世存一樽;一朝得享,失半缕魂。
十杰
不论哪个时代,江湖里总不缺那些让人仰止的天才。
当江湖中大部分人还在山脚下的泥泞里挣扎前行时,他们早已登上高峰,看着脚下云卷云舒、云起云落,也看着更高处那些江湖名宿的背影。
他们惊才艳艳,年纪轻轻就闯下诺大名声。
他们武功高强,在江湖中堪称一览众山小。
他们是公认的翘楚,不管是名门正派,亦或是邪魔外道,都视其为表率。
江湖人称他们为:十杰。
十杰里,我真正认识的,只有段疯虎,我们是朋友,喝酒的朋友。
江湖上都叫他狂佛,可他懂个屁的佛,十几年没念过一句经,没礼过一次佛,要不是他的光头和出身少林,恐怕就没有一丝一毫跟佛有关了。
但他狂是真的狂。
达摩外院十六个江湖成名已久的魔头,借着少林立地成佛的说法,剃了头发躲进院里装和尚,虽然也真的沉寂了不少年,但当年的血债无人敢讨,结果一夜之间给段疯虎杀了干净。
听说那场大战把大半个达摩外院给拆了,剩下小半也走水烧没了,清晨赶来的达摩院武僧看着从硝烟与烈火里走出来,浑身伤口与血迹,面目狰狞,状如域外魔头的段疯虎,差点以为他坠了魔道。
也得亏他师兄,十杰之一的坐佛,静远和尚赶来将他拦下,不然狂性大发、失去理智的他估计会自己将自己累死了。
伤好之后,段疯虎逃离少林,逍遥于江湖,无拘无束。
也就是那时我跟他相识,成了酒友。
而静远和尚,立下宏愿,此生只渡一人,此人不渡,果位不达。
最后他确实渡了段疯虎,只可惜他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最后了。
在和段疯虎一起喝酒的短暂日子里,这个有着娃娃脸、赤子之心的小和尚与我说了很多十杰的事情。
那时,我才知道这江湖里有十个了不得的青年才俊。
最老的鬼王崔如官不过刚刚而立。
最小的涟泉也不过十六。
慈航静斋的清玄名气最小,但传闻其修为最高;
天魔宗的小心魔与段疯虎同岁,却闻者丧胆;
留仙山的涟泉天生剑心通明,是山门开宗以来唯一一名可以修炼我心如剑的人;
袁家出了一个天劫眼袁仑岳,成了望气士之首;
牧家小子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牧邪称号,亦正亦邪管着乱命之人;
百兵冢的守墓人,慕容家,终于有人降得住红魔斩天,使得闭冢几十年的慕容家再次重现江湖;
伶仃门百年来第一次有未过二十五岁的人进了壹字辈,排名拾叁;
一夜血洗江湖旧魔头的段疯虎和他看不出深浅的师兄静远和尚;
最后加上神出鬼没,但也和知晓楼关系最好的酆都鬼王崔如官。
这十人的故事让我心驰神往,只恨没有机会与他们一起喝酒。
那时,我也想不到几年之后,我们会齐聚知晓楼,用一樽惊神,就着一个惊神的传说,喝了一场痛快的酒,换来一段绚烂的西行。
西行之后,十杰的故事成了传奇。
被人传颂的江湖传奇。
只属于他们的,永不消散于江湖的,传奇。
东游
东海有仙岛,四季绿如春。
传闻岛上有仙人,种百花,四季轮转,四季开。
百花酿蜜,若琼浆,若仙饮。
此花蜜之稀少,举世难寻。
每年只有一罐流入中原,无人知其行踪,有缘人得之。
酿造惊神的花蜜,便是这传闻中仙岛传来的蜜。
十杰西行之后第八年,早年得到的那一罐蜜被我用完了。
时值大奉最鼎盛之期,万邦来朝,江湖事平,国泰民安。
在知晓楼里无事可做、无酒可喝的我央着五师兄,给了我那仙岛的位置。
借着二师兄外出寻传人,楼里没人拦得住我的绝好机会,我跑到泉州,劫了条海船,朝着那仙岛而去。
海上漂荡了快三个月,才堪堪看到了仙岛的影子。
仙岛上以前有没有仙人我不知道,但仙女是有的。
这个开口闭口本仙女的姑娘,站在漫山遍野的五彩斑斓里,仿佛是那带着甜香的微风,拂去我这一路漂泊的疲惫。
若这世上有一个字是属于她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个“善”字。
她教会了我如何酿造百花蜜,我为她酿了很多惊神。
她说,惊神不好,为什么要惊吓本仙女呢?明明那么好喝的酒,就叫它醉花吧,好喝到连花都醉了。
好啊,醉花,连花都醉了。
连你都醉了。
在岛上住下之后,我们天天都随着她师门的人采花、酿蜜、修行、造船。
后来我才知道,这江湖上的百花酿是如何来的。
每年总有些遭受海难的人漂落岛上,他们便帮这些人养伤,来年送他们回程的船,然后送上一罐百花酿。
多亏千花岛所在极其隐蔽,知其方位者,天下寥寥,而知其位且能来者更是极少,才保得住这一方宁静。
而这一方宁静,真的很静,静得我已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在千花岛的第五年,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牧邪与小心魔。
小心魔此时已是武功尽失,听牧邪说,她的武功是被清玄的师傅废的。
这三人的事情我可没兴趣知道。
但牧邪这人有点意思,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把惊神——哦,现在应该叫醉花了——的酿法告诉了他,也算是为这美酒寻一个传人吧。
因为来年,我要和她一起向东了。
听她说蓬莱在更东之地,那里有着我未曾见识过的酒。
她说,我这一生,识酒、寻酒、酿酒、喝酒、知酒,追着酒,成了酒,所以她明白我为何想去蓬莱。
我哈哈笑起来。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师傅了。
错了错了,我已经是酒,何须追寻着酒?此去蓬莱,无关乎酒,只关乎你。
何解?
你已是我心酒,持之恒醉不自醒,自然无需再尝其它。可那东游记,自你题笔写下这三字,却未曾多增一字,岂不可惜?人生苦短,及时成行。
师傅他许了么?
一杯醉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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