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接到M打过来的电话,心头有点儿小小的诧异。因为M一般是不会打电话,总是在QQ或MSN上留言。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M就对她说,以后不要再每天打电话聊天了,电话费太贵。
M告诉她,今天下午,他去市政厅宣誓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荷兰公民了。因为酒精的作用,M的声音里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Y很不屑地对他说,做一个蕞尔小国的公民值得这么高兴吗?这让M很扫兴,他一直觉得这女孩子不太懂得事。两个人再没什么话说了,都想挂电话,又都不好意思挂电话,东扯西拉了一阵。最后,M说,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说。Y心里松了口气,说,嗯,好的。
接完电话,Y躺床上继续用笔记本电脑上网,但精神已经无法和接电话之前一样集中,而且,她居然感到胃里空空得难受。自己明明下午晚餐吃得很饱足,但胃里似乎有一只巨手,从咽喉伸出来,要抓住任何抓得到的食物。Y翻了一下自己的零食蓝子,除了一些巧克力糖外,还有两只桔子。她拿起桔子,剥了皮,掰了一瓣放进口里,仔细地咀嚼,非常认真地吃完了两只桔子。她用纸巾擦干净手,还是觉得胃里很空,比吃桔子之前,还要空了。她决定泡一碗面吃,从书架子下面的纸盒里,拿了一盒从国内带来的老坛酸菜牛肉面。她不想去公共厨房接水,就开了一瓶矿泉水,倒进电水壶里烧开。
面泡好了,酸菜的香气冲进鼻孔,似乎刺激了胃酸的分泌。她简直就饥不可耐,用泡面盒子里配的塑料小叉子,从红通通的面汤里,捞起细细的面条,大口大口地吞食。她很快地吃完面条,并且呼呼地喝完了所有的面汤。她盯着空空的泡面碗看了一会儿,舌头有点发麻,口腔里充满了强烈的鲜辣味道。胃总算被填满了,她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她把泡面碗丢放在房门边的垃圾桶里,想起了M,叹了口气。她觉得吃饱了,再想M,就不会那么空洞。
M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这之前,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大学四年,感情经历一片空白,这片空白并没有令她有一丁半点的不安仿徨。 她并不是内向骄傲的女孩,模样不算是多漂亮,但也周正整齐。在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里也有男生对她流露过几分情愫。只是,那个时候,她依旧保持着高中时代刻苦的学习态度,无暇顾忌。而且,她在内心鄙薄校园恋情.在她的眼里,卿卿我我和花前月下,是一种稚嫩肤浅的情感模仿罢了。小Y的妈妈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就常常教育她,不要早恋,不要搞校园恋情,那样的感情都长久不了,最终,都只会结出一枚青涩的果实。她宁可去图书馆,独自一个人,享受着溢满书香的宁静。阅读是从小就喜欢的,她喜欢从文字里咀嚼别人丰富的人生故事,填补自己简单得有乏味的经历。
小Y曾经觉得自己对周围的环境,持有一种天生的强大抗侵蚀能力。她在喧嚣繁华的十里洋场读书的时节,正是汹涌的物欲之潮席卷一切的日子。在那个绮丽的金粉都市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对浮华的膜拜,连称作净土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地,也未能幸免。常常会听到一些某系某美女被有钱人包养的传闻,或是某系某教授以手中职权渔利的丑闻……。她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没有感觉,眼里的校园生活依旧干净纯真。她的大学生活简单快乐,无忧无虑。
从大学的第四个年头开始,妈妈开始暗示她,应该找个男朋友了。妈妈对小Y说,是时候了。原来,人生是有时间表的---小学,中学,大学……,一个接一个,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既定的任务,必须完成。随波逐流是无法抗拒的趋势,除非是异类,她可从来不想成为异类。只是,当打算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落在了其他人的后面了。
她到荷兰来留学之后,每次打电话回家,妈妈就会用悲戚的口吻,告诉她说:小Y啊,妈妈XX同事的女儿,就是那个以前和你是小学同学的丁丁,她马上就要生小孩了……;妈妈XX同事的儿子,明天婚礼……。Y感受到妈妈的无限悲伤和期待,心里很难过,自己就禁不住陷入一种必须随波逐流的无奈之中。或许,父母似乎觉得女儿找一个男朋友,就像去拐角的中国杂货店买一罐老干妈那么简单。可是,Y偏偏就没能找到这样的杂货店。
实话说,她对于M这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那次在师姐家偶遇之后,这个人打来电话约她去听音乐会。她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实在是很孤独。
那天傍晚,暮色四合,Y一个人不急不徐地往T大走去。她拐向一条通往举办音乐会礼堂的路上,隐隐绰绰之间,看一个灰色的身影伫在路边一棵大树下面,矮矮墩墩,厚实得象十三陵礼道上的石人。她还没认清这人是谁,那灰色的小身影直奔自己这边过来了。近了,认清楚,是M,那身衣服,看着特别眼熟,似曾相识。可Y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M跑到Y面前,满面笑容地问她,吃过饭没?要我帮你拿包吗?
Y客气地对M说:“我吃过饭了。这包又不重,我自己能拿,谢谢你。”小Y出门前稍微地做了一番打扮。她洗了头发,卷了花,刘海用一只小蝴蝶发夹别到后面;脸上薄施脂粉,涂了黑油油的睫毛膏,抹了亮闪闪的粉红唇膏;穿上了新买黑白小碎花雪纺连衣群,外面披了件粉红色厚羊毛衣外套,及膝的黑色长筒靴子。M看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觉得小Y比上次见的时候漂亮多了,禁不住心花怒放。
两个人无语地朝着礼堂的方向慢慢走去,一路上碰到几个一面之缘的中国人,都是三,四十多岁的夫妻。Y却觉得这些夫妻都很怪异,男的都是随随便便穿着制服一样的夹克或是洗得发白的运动外套,女的要么是浓妆艳抹,身上是闪闪亮的晚礼服。要么是素面朝天,菜色的面庞似乎历经沧桑,和她们的老公一样,身上披着一件旧旧的运动外套或是松松垮垮的薄大衣。Y觉得从这些人身上,很难判断他们要去的目的地,结果这些人居然都是去听音乐会的。
整个音乐会,Y的脑子里一直在不断闪回过往许多人的面貌,期望在无数记忆的碎片里拼凑出那个和M相似的人。整个音乐会,她都有点儿心不在焉。其实就算是专心致志,也未必听得懂。主持人说的叽哩呱啦的荷兰语,管弦乐队演奏了几段交响乐,叮叮咣咣,和电视机,收音机里播出来的什么大调小调音乐差不多。其实,大多数来的中国人也就是来凑一阵热闹,哪里听得懂是什么,除了命运交响曲的一开始那几声咚咚咚,让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小声自语道:贝多芬,命运。
音乐会结束后,M和Y默默走在去停车场的路上。M表示天太晚了,他先开车送Y回宿舍。Y没有拒绝,她不想黑灯瞎火地一个人走路回去。在车上,M温和地笑着说:演奏得很不错啊!
Y心不在焉地喔了一声,说实话,她觉得很无聊。
M说,我平时在家是不上网的,累了,喝点儿红酒,听听交响乐,很好啊!
Y问,你在家也听交响乐?
M说,我挺喜欢音乐的。但就是说不出哪里好,嘿嘿!小学的时候,我还参加过班上的合唱团。后来学习太紧张,就没参加了。
Y说,自己喜欢最好,我小时候学过好几年钢琴,但是,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是爸妈逼的。后来高中的时候,抓学习,就没弹了。
M听罢,心头有些喜滋滋,问,你家还有钢琴啊?你现在还会弹吗?
Y淡淡地说,家里的钢琴是我小时候买的,现在我当然还是能弹的,但是肯定弹得不好。
M觉得钢琴是一个高尚的乐器,非常高尚。他小时候根本没有见过钢琴,只在识字课本上见过。初中的时候,他在邻居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过真正的钢琴,电视剧里只有很有钱的人家家里才会有钢琴的。后来到了北京读大学,才亲眼看到钢琴。在大学的礼堂里,有一架很豪华的黑色三角钢琴,平时没人敢动的。在开很重要的文艺联欢会时,会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生或是粉红色小泡泡群的女生坐在那架钢琴后面,优雅地抬着手臂,用细白修长的手指敲着琴键,琴声叮叮咚咚,象是天外之音一样美妙。Y会弹钢琴,家里还有钢琴,M觉得她更加可爱。
这一晚,Y躺在床上一直问自己,我到底见过谁长得象M呢?第二天,一大早,Y被闹钟叫起床,急急忙忙冲进公共浴室刷牙洗脸。她握着牙刷用力刷牙时,大脑突然触电了一样,眼前闪过一个重要的人物特写画面-----做木工的阿牛师傅——阿牛师傅是前年年底家里装修请的木工师傅----搜索引擎画面定格。是的,是前年快过年了,阿牛师傅要回家过年。上火车前,到她家拿工钱。当时,阿年师傅的穿着打扮简真就和M一模一样。那件毛料西装,那件棒针毛衣,还有那耀眼的大白袜子和油亮亮的黑皮鞋……,就是这个感觉,没错!只是阿牛师傅手里多了一个颜色鲜艳的尼龙大包包。 天啊,小Y越想越好笑,笑得都要岔气了。
小Y以为和M不过萍水相逢,很快就会各自飘零,这么想的时候,她居然还有一点点伤感。
过了几天,一个傍晚,M独自到小Y的宿舍来找她。M笑嘻嘻地站在她的房门口,满面红光,手里拎着一块排骨。M对Y说,我们一起做晚饭吧!
小Y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只好说,好吧!两个人在宿舍的公用厨房里开始做晚饭。Y从冰箱里拿出自己买的土豆,蕃茄,鸡蛋,对M说,土豆烧排骨,蕃茄炒鸡蛋。M说,好的。M切排骨,洗排骨,Y涮锅,刨土豆皮,切姜。两个人都很沉默,但很默契地配合着做好了一顿饭。米饭焖好了,鸡蛋炒好了,就等着炖排骨出锅了。M和Y站在厨房里等着排骨出锅的时候,再也找不到话说了,真是有点儿尴尬。
这顿饭,M吃得小心冀冀,Y能感觉到他的背一直绷得紧紧的。 饭后,M抢着去洗碗。然后,很有礼貌地对Y说,谢谢了!下次见!
M离开后,Y又一个人在房间里了。她塞上耳机,MP3里放着周杰伦的歌。房间里的顶灯周围浮动着很多小小的飞虫,像是漂浮的灰尘,原本明亮的灯光显得暗淡起来。Y盯着灯上浮动的小虫子,心想虫子也是有生命的,于是,心里就多了许多安慰。她关掉音乐,想到M那张缺乏棱角的炊饼脸,还有乏味无力的谈吐,和周杰伦的歌实在太不搭了。
时间一如既往地朝前奔去,一周又过去了。星期六一大早,M就出现在小Y的宿舍门口。Y愣愣地望着他,M笑嘻嘻地对Y说,我陪你去露天市场买菜。
Y看着他一脸热情,没有办法拒绝这个人的好意。只好说:好吧!
露天市场只有每个星期六才有,类似中国农村赶集一样,瓜果蔬菜,鲜花布料,鱼肉虾蛋,因有尽有。这里是多数都是中国人和土耳奇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主要是图新鲜,价格也比超级市场便宜。
回来的路上,M两只手都拎着装满蔬菜水果的袋子,走得呼哧直喘。Y和他并肩走着,看他满头大汗,便开玩笑似地说,你这身子骨真是不行啊?
M喘着气说,天太热,天太热了……
到了宿舍,Y以为M放下菜,就会自动离开。
M放下袋子,一屁股就坐下来,问,有水吗?
Y从桌子上拿了一瓶可乐递给他
M一边用手背擦额上的汗,一边推开可乐,说,我不喝可乐,不健康!
Y心里说,真够矫情!她另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M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喝完了,抹着嘴说:你看,都快中午了,我们一起做饭吧!上次我们一起做饭挺开心的,对不对?
Y噎了一下,说,好吧!
于是,两个人做饭,吃饭,洗碗,说再见。
只是这天 晚上,Y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觉出了冷清。确实,两个人吃饭比一个人吃饭终究要热闹些。
接下来,M总是会意想不到地出现在Y的面前,在学校,在宿舍,甚至是在Y的师姐家里。有一次,他对Y说,你们宿舍楼里公用的洗衣机太不卫生了,你的床单,拿去我那里洗吧!然后,他帮着Y把要洗的床单打个包,拿走了。一周后,M把洗干净的床单枕套叠得方方正正送到Y的手里。晚上,Y睡在刚换上的床单上,嗅着从枕头上散发出的柔顺剂的淡淡香气,失眠了。
Y和M之间渐渐地达成了一种默契,M每个周末都来Y的宿舍,两个人一起去市场买菜,然后一起做饭,吃午饭。有的时候,吃过午饭,M还主动陪Y去逛街,有的时候,两个人会去看场电影。身边所有的朋友和同学们都以为他们恋爱了,大家都把他们当成一对情侣对待了。Y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而且,就算解释,又有谁相信?Y想明白告诉M,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找自己,可每一次想说的时候,又犹豫了,她不想总是一个人去市场买菜,不想在聚会之后一个人孤独地回家。
师姐听到了风声,一本正经地询问Y。Y不知所措,师姐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好好谈吧,这人挺不错的,博士学位都拿了,和公司也签了长期的工作合同,就等于有了荷兰长期居留,以后能拿荷兰护照的。Y说,这些和爱情有啥关系。师姐没接话,只是转转眼珠,对小Y说,M这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很老实,很朴素,就是用钱很小气,但是,至少比花里胡哨的男人靠得住。Y思考着,朴实,嗯,朴实是个什么意思?
她很迷惑,犹豫不绝。她决定打电话告诉妈妈关于M和自己的事情。
妈妈知道了很开心,对Y说,M是博士,受了这么多教育的人。他还有正式的工作,这个人的素质和能力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你们好好相处吧!
七夕节的时候,M拿到超市积分奖励的两张免费电影票。他对Y说请她去看电影,过中国情人节。
他们看完电影,肩并肩地往Y的宿舍走。两个人没话找话说了半天刚才看的电影,走到路灯暗淡的地方,M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Y的一只手,Y想把手抽回来,但又没有那么做,他们定在了路边。
M对Y说,你喜欢我吗?
Y嗅到M身上散发出来的洗发水的清香,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M继续说,你觉得我还行吧?我们在一起吧?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从来没对别人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一天不见到你就会想你的,所以,电话费这么贵,我还是天天都给你打电话……。这些话,M在心里
Y的手本来绷得紧紧的,渐渐地松驰下来了。
M抓紧时机,迅速地把脸凑到Y的面前,嘟起嘴唇,压在了Y那两片圆润的嘴唇上。
Y浑身一激灵,想推开M,却定定地没有动。或许,这个城市,太冰冷了,她实在需要一些温暖。
只是,她有点儿失望---- 初吻,原来如此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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