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后,我一度试图封闭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想把自己隔离成一座人海之外的岛。有基本的常识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摇摆,感性自然是排外的情绪,理性呢,就是意识到人不能独立存在而强迫自己融入群体。
这种体验是痛苦的。更不幸的是,这种痛苦还不能表现出来。
在家而言,我是长女,要排遣母亲的忧郁,也要稳定小弟的不安,家庭之外无非工作,是坚决不允许将这样的情绪代入的,朋友自然有,可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疲于为新组建的家庭或即将组建的家庭奔波,实属不易,再不能给他们添麻烦。于是这痛苦就在心里憋屈着,堆一堆,沤一沤,时间推移过去,发酵出的委屈就越来越严重。
我曾给自己写过一句话,我们都在进入一个自觉委屈而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而愈加委屈的死循环。我觉得我有不可理喻的倾向,我害怕变成那样。
别人呢,别人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委屈?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不易?
1
前几天和同事吃火锅,翻滚弥漫起的呛鼻子的热浪里,听说了这个故事。
同事A要离职,招呼大家吃火锅,席间谈起他离职的原因,A颇有些深沉的说,都是为了女朋友。在北京,为结婚生子选择离职回老家的,并不在少数,这本是没什么好提的,可他后面说的话,除了一般人无奈的向现实屈服,还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同。
女朋友小他两届,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孩,读不错的专业,今年毕业,手里攥着几个大国企的offer,听上去很不错。不过女孩家境似乎不太好,这两年读书的费用全部由同事担负。
同事说到这里,我们纷纷插嘴,情侣一方担负另一方深造的费用,也是可以理解,不要太介意。同事点头,顿了一顿,接着说,最让他纠结的不是这些,而是女孩子恋家,不愿到同事工作的城市,也不愿去他的老家,而是要回自己老家那边,并且要同事一起过去。
同事不大开心,但也没有反对。可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儿子远走,做父母的怎么能同意呢?父母曾坚决反对两人交往,更不可能让儿子远去他乡。父母和女朋友各持己见,不愿让步,同事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话说到这里,我们再难插什么话。
同事A委屈吗?好像委屈,又好像没那么委屈。
他是个儿子,自然要尽忠尽孝,他将是个丈夫,要顾家顾妻子。儿子和丈夫的身份并不矛盾,但当身份关联的双方意见相左,拧巴的,就是中间这个维系点。
最终,同事A背着父母偷偷跑去了女方所在的城市,并于数天后晒出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他与妻子,各自有了安全的保证。至于他父母那边,我没有多问,老人的心,大概也伤透了吧。
家贫求学的姑娘,远走他乡的独子,暗自神伤的老父母,哪个容易呢?!
2
我在北京上班,工资不高,每个月除去吃饭、交通、超市、买衣服,工资卡比脸都干净,自认生活不易,因此经常哭穷。
新年,家里人闲聊,问起小辈收入,就在我调整表情再次泫然欲泣时,一头银发的姑姑淡定的嗑开一粒瓜子,眉眼弯弯的向着我说,我跟你说个人吧,也是个小姑娘。
于是,我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那姑娘小我几岁,现今也有二十三四,和我一个村子,个子不高,长得不漂亮。小姑娘是抱养的,抱养缘由记不清了,大约是出于善良而非需求。小姑娘的养母去的早,养父腿疾,据说她很小的时候就洗衣做饭,照顾弟妹。然而,并没有像其它传说一样,贫家的孩子志气高、学习好,她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念了三流大学,毕业也在北京,每月扣除保险能拿到3000+的工资。
不说出身,在北京,不高不漂亮,3000+不管吃住的工资,本身就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姑姑说,她问那个姑娘:“xx,你的工资够花吗?”
“够啊。我们几个人合租,每个人三百块,自己做饭,主要是素菜,伙食费我管,每个月能控在八九百,别人就不行,控不住,平摊到个人身上也是两三百,除去水电、交通,我不买衣服、化妆品,还能剩下两千块。”
问到留下的钱做什么,她又答道:“给我爸爸买点东西。我爸身体不好,能供我上学很不容易,我不能再管他要钱,我家里也没有钱。姑奶,我要给自己攒嫁妆。”
泪腺发达且神经病如我,在擅作主张的给这段话加了年轻欢快的语气后,听得差点掉出眼泪来。
北京生活的不容易众所皆知,像这个姑娘一样挣扎着解决温饱的,像我认识的某个人一样,温饱之上还在磕磕绊绊追寻梦想的,还有高挂在顶层以健康为代价夜以继日工作的,相比下来,能解决温饱尚无远大追求的我们这一层,似乎最容易。
上个月北京开始清理危险建筑和低层劳动工作者,不知道那姑娘是否受到影响。北风中拎着拉杆箱擦眼泪的人,有多少像她一样呢?或者比她还要艰难呢?
3
说回来。父亲去世,在这场离别的闹剧里,最不易的,其实是母亲。
母亲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没什么心机,一张碎嘴,一颗善心,偏活泼,总是神气十足,处处张罗,又事事缺乏主见。父亲刚好相反,沉默少言,待人和善,事事不与人争,自有一番小心机。母亲看不惯父亲的小心思,常跟我评判,父亲看不惯母亲的没心眼,也偶尔抱怨,跟天下大部分夫妻一样,两个人吵吵闹闹凑合着,就过了大半辈子。日子过到这个份上,也就分不出你我,更没有对错了。
父亲去的突然,毫无征兆,于母亲,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和精神,竟然变得痴痴呆呆,不辨来人。
我守着她坐,拉着她的手,手心粗糙又深刻的纹理,清楚写明了她过去这些年的不易。
小时候,父亲出门打工往往一去半年、一年,我真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拉扯我和弟弟的同时,还能打理好几亩地、一个有老有小、有猫有狗的家。我们大一些,母亲开始干活,早五点去,晚九点归,后来做手工,变成早四晚十二,赞了十余年资本,盖了新房,取了儿媳妇,又一个人拉扯孙子长大。
2015年元旦,我、弟弟、侄子同时感冒,在家点滴,母亲坐着活,时不时要三个屋子看一看,换输液针、做饭,送水、盖被子,像个停不下的小风车。那时候就觉得,天底下的父母,怎么都这么难做!
葬礼过去十余天,在亲朋好友苦口婆心的开导下,她终于又正常开口说话了,可那张阴郁的脸,至今没怎么笑过。那两个月,我觉得她突然老了,抽巴巴的像个老太太了。
我还有好多故事,关于那些普通人的不容易,没有办法一一讲给你听。这些普通的不容易大多没那么坎坷,在有些人看来甚至可笑,可就是这样的不容易,恰是一地鸡毛,把最平常不过的生活搞的乌烟瘴气。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在经历这样的不容易,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听一听,听你倒倒苦水,当然我还想知道你要怎样与之共处,共生或者对抗,即使说不出来,你也必然有办法。我之所知道你有办法,是因为在我知道这些不容易的人里,没有一个真的面对困难倒了下去,他们如今都好好的,在某个角落认真活着。
现在,我偶尔会和人说起父亲过世,听听别人的建议,以期更好解决负面情绪。说到母上大人,她真的出现了老相,但好在精神已经日渐恢复,今年秋收的时候玉米成色不好,她又盘坐在一边骂卖种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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