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拾娃，顾名思义，是捡来的么?
因了生命的先来后到，我未敢予以深究，也无意佐证。当我被"切入"这个小村之世界时，他看上去已显得垂垂老亦，好在正赶上他演绎人生的高潮。
老么?不知道他的年龄。只是观察的表象给的"打分"。因为，不知其年龄、不知其来处、不知其真名，如一枚三无产品，但，注定是个有情节的人，或者只因他背影的高大，其本身反被一叶障目了。
况且，他还是有身份的人:一来，是五保户，吃穿不愁。二来，身体壮如牤牛，却未见他干过农活。似更有特立独行的特权:整日蓬头垢面，整日云游于村头巷尾，整日里面壁思过，整日里背毛主席语录，整日里与起哄的人杠架，捍卫着自我的真理。哲人？总归是这个小村里唯一务虚的人。
虽被人讥讽中弄出无数个笑料，很似鲁迅笔下的什么人物，又总疑他在使用大智若愚的手段。看上去疯疯颠颠的，另有一份独立的人格、思想和思维么？就不知了。一个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又一凡例?这些，终是无解了。
也从未见过他有亲人有子女有亲戚，却大约有些是有的吧，至少有血缘的来龙去脉。居然巧合与孙行者一个姓，当然不是如悟空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再看他的走手，手足，五大三粗，不灵巧，尤其唇厚如注了水的什物，耳垂呢？未留意，不像是神话佛祖的那一对。
知道他时，他已暂住在村大队部大院里的一隅。单单大队部，那个地方可是村里的政治中心呀。正阳门八字开，门洞大到驾大辕马车都进出都绰绰有余。尤其是门脑处"毛泽东思想大学"几个红光闪闪的大字。那年头，姓"公"的招牌，谁敢不礼让三分。
所以，配合着他体态的高大，那年头鲜有的肥胖，未营养不良就阿弥陀佛了。或者是一时落魄，不得志者？再仔细观察去，那靠着南墙根咪着眼吸纳太阳能的表情，那肥胖却不是浮肿得来，与瘦瘦的村书记相较，有点泾渭分明的滑稽或戏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独自个蜗居，柴禾燎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样缺吃少穿的年代。又是怎样做到休养生息的呢？
只是，蓬头垢面的容颜，破破烂烂的穿着，注释了胖胖的他与瘦瘦的村书记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但，这个老孙头毕竟不同于常人，大多时间拉长着脸，总像追悼会上的表情，保持一惯的蓬头浊面之脸，下嘴唇奇肥奇厚，且浆紫色，让人想起乡村里经年老房的滴水檐瓦头。学医之后，知道那是长期缺氧症候，还有点哮喘，心肺功能问题么？但那张脸被确定仍是有笑的功能的，当合适的人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氛围，有个能像说相声抖他的包袱，捧哏逗出他笑的人出现，才是真本事呢。我不行，小小的吃瓜众，跟着笑就是了。
胡子拉碴的，与眼神一起从鼻子底下露出一排异样獠牙，而开出了花来，似个绝妙脱口秀的先贤。但，再愚钝的人，总都能判断出他非常之人非常之举止。任是谁调戏、攻击，总都如引燃他发动机般轰隆隆大发作，以极端生气之状去换围观人的阵阵乐呵，应是不容易。少有的"活宝"，但绝非简单的疯疯癫癫的“精神病"的那种类型，阿Q么，却没阿Q那样多舌多嘴多事，乡村里偶也可遇见的"憨憨"，弱智的那款么，似又差那么点火侯，让人实在不能免强归类了事。后来发生的事，也反证了他并非那种类型的推论。
一天大早，有人去推大队的门，感觉比往常沉重了些份量，像推一扇历史的大门。终于推得有个门缝，竟逆袭过来一股透骨冷气一一我的妈呀！有人把自己吊在门脑的横梁上了。
会是谁呢？
并不是别人，正是村大队部的副主:孙拾娃。
他把自己整体吊在了横梁上一一像完成一部最后的作品。
一向小打小闹的老孙同志，为何要赊了老本，做一次让满村的人吃惊的行为艺术？一次还清了堆积了一辈子的尊严与人格的欠账。
试想，一个无关社会交集的人，一个满面秋风扫落叶的人，一个没有内心痛楚到极端的人，如何会选择自杀呢。
想他这个每天坚持有一段面对墙根一尺距离，朝向北京方向，嘴里含混不清地背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要斗私批修"等等时尚口号的人，这个不修边幅不顾尊严小节的人，怎么会做出让村里所有的人出乎意料的大事记呢。
与民国的王国维，与文革的舒庆春，与后来的诗坛王子顾城，海子做同样的事。又是怎么个意思？那年的弗洛伊德，那时的荣格，你们出来说说吧。
那几日，阴沉沉的天气，或者正配合了村民们复杂的情绪一一寡淡而贫嘴的男人们，没了取笑的对象;下了学需得在他的举止下放松一下情绪的小捣蛋鬼们，没了目标;更多的吃瓜群众，也将没有了拿取笑穷开心开胃的佐料了。
一个非卓别林，但惹村民们发笑，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未能给村里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但村民们习惯了拿他开刷解闷，在那时那境那山水的小村，他绝对是个角色，一个人物。
所以在送他入土为安的那天，整个村里弥漫着怪异的气氛，没有哭只有可笑和苦笑。后来想了想，应是一种不好把握的傻笑呆笑。毕竟，从此这个小村暂时没有那份稍许轻松的气氛了。如此，那小村落必显得更加干燥和沉寂？
文至篇末的时候，忽然想起，也未见有人说过他有过婚姻，也便未见有他的子女。这似很符合出家人的"钢需"呀！但他算得上一个出家人么？
后来，大哥告诉我:人家还是有亲戚的，在咱村呢。
谁？就没有必要对号入座了吧。又不是破案，一味水落石出的追求，更像是爱嚼舌根的妇女，还惹麻烦。如此，便姑且隐了吧。
七十年代的事了。又50年过去，物是人非。现在再去挖他的往生，那么，他的不可告人的都告人了么，他的人之性，人之难，人之苦都交带清楚了么？所以，我这篇所谓的传记实在是失败之笔。
却既然自取了性命，非自然死亡，对于我那个小村庄，当是一个事件的，一个会被后偶尔提及的名字，甚至一份特有名词。所以，我想到一个词:列传。好在，他的死没有纠纷，没有后遗症，一切便不了了之了。
但多年后，当我下决心为家乡留下些文字的时候，也便把他列入题纲，便是"列传"了。
可他又是哪朝的王侯将相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