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下午，村子里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我说不出哪里怪，也许是由于他那件长外套的颜色我从来没见过，也许是由于他一直在不停地讲话。

由于我们的村子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缺水状态，人们尽量避免讲话，从嘴里吐出的是一些必不可少的名词，动词，而将形容词都省略了。当一个主妇去商店买盐的时候，就只是说“盐！”，老板娘伸出两根手指头表示“两块钱”，要是买别的东西，并不总是能够达到整数，老板娘或是把那些零头扣掉，或是把这些零头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等到月底，叫村民们付清。当母亲们感到家里的孩子太吵闹、淘气，就把扫帚拿在手里，在孩子们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打一下屁股，给他们恰如其分的警告，表示母亲已经生气了，再淘气下去，待会儿就要被关在门外面，关在又冷又干的黑夜的院子里，每当奶奶讲故事的时候，这些可怕的夜里总有鬼怪出现。

 陌生人身边很快就围了一群孩子。只有他们还对干旱没有概念，对保持沉默以使口干舌燥的症状减缓没有丝毫经验。爸爸或妈妈在家里难得讲话，只有奶奶为了哄他们睡觉，才会用完整的语句编出奇妙的故事。只有那会儿语言才充分地向他们展示了它的面貌。除此之外，在夜晚睡觉前的全部时间里，大人们都避免讲话，而偶尔蹦出来的词语既沙哑又生硬。

 陌生人在孩子们围着的圈子中说话。

你们将要往哪去呢，现在你们还好好地围在我身边坐着，将来，你们要到哪里去，变成什么样子呢？你们想象过很远以后的某一天嘛？你们那个时候样子大变，谁也分辨不出来了，分辨不出你们经过岁月发酵以前的样子。你们的脸变胖了，四肢变长了，像是一个小面块被发酵成了一个大面团，将来或许成为面包、馒头或者是饼。你们那个时候将会成为什么呢？嗯，我的小天使们？

我走了很远的路，我感到很渴，现在你们能为我捧碗水来吗？是啊，在这个时候，最需要大口大口地喝上一碗清水啦，那水是甘甜的，美味的，让我感到幸福。只是我现在很少感到幸福了，孩子们，你们是幸福的，不是吗，你们一直都是。你们真好，你们柔软的身体像是小羊羔，性情温顺，好像天堂曾被你们不小心窥到，但是你们出于某种语言上的笨拙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们，或许你们一直试图告诉他们，但大人们个个都是笨蛋，硬是没办法理解你们。孩子们，告诉我今天早上哪些花正在开放，正在你们的院子里，墙角下开放呢？那些柔软的花瓣，是人们靠手工或智慧永远也制作不出来的质地。

 我很想停下来，但是还得继续往前走，出发吧，出发吧，当我准备离家的那天爸爸这样鼓励我。我随时都想停下来，为什么要往前走去呢，我真希望，我很快就能够回到家乡，但离那一天还很远，必须得转一个圈之后才能回到原地，而现在我离出发点已经太远了，所以无论是往回走还是往前走都是一样的。但是应该怎么走呢？应不应该叫上一辆大车呢，坐在车上让它的车轮代替我的脚步？不，那样的话我的一日仍还是一日，但是我离家乡的距离并不是路程上的远近，而是时间上的远近，所以大车对我没有帮助，我还是得要经过那么多天才能够回家。

 应该怎么走呢，要知道，孩子们，旅途很寂寞的，很漫长的，我不能只顾着脚下，我应该时时留意路边有没有小店，那儿或许能够提供晚餐或住宿的地方。除此之外，还得注意水罐里常常灌满清水，不然像现在这样的话，我就得要渴死了，瞧，我的水杯里还剩下很多清水。但是除此之外呢，还不仍旧是剩下很多的时间，而要是将那时间光是用来注意走路不要踏进水坑里就太浪费了，因为这些路上难得下雨，所以大多时候都是起伏着的尘埃，而很少水坑，你瞧，人们的境遇是不同的，有些人就会挑到更多雨的路走，那将会花费很多钱用来买雨伞，还要在晚上留宿的时候，多花上一点儿钱买来柴火或是煤炭生炉子，烘干衣服和鞋子。但我这条路上不常下雨，因此我的外套上总是沾满了土，像是人们放在客厅里用了太久的毛毯，忘记拆洗。

所以应该把这些多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掉呢？可以用来打扑克牌，即使你在走路的时候也能办得到，不是吗，但是那样的话或许就太花费脖子和眼睛了，因为你不得不常常在太阳底下盯着手里的纸牌看。或是找个伙伴聊聊，但我们总是难得在路上朋友们，以前我对此抱着希望，现在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不能够通过别人来打发时间，朋友或者是伴侣，他们都不能帮你抵抗住时间的漏洞，你只好另想别法。 我现在也没有找到，尽管我已经走了这么久、这么长的路，而所有这些时间里不过是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比如说尽量盯住地面，希望能捡到金子或珠宝，总之是值钱的东西，大多数人都很不小心，总把贵重的物品丢在路上，我希望能够捡到一些。但这只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很少能捡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面。有时我也会试图翻一下书，他们说，这样时间能变得更慢更深，仿佛是由一张二维空间里的白纸变成了一个蓄满了湖水的深潭。但同样，这对视力也不好，我还没有翻上一会儿，就对手里的书感到厌倦了。

 天黑了，孩子们的母亲把他们拽回家。陌生人走到村子里的客店里，在那儿吃晚饭，并打算借宿一晚。客店里尽管很多客人，却只能听见厨房里炒菜的刷刷声和盘子的叮当声，陌生人也由于开始感到止不住地干渴而变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