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

ZY是我的妹妹，今天她放假在家。这个一周只能休息半天的女孩目前上高三。她最大的压力就是她目前要面对的高考，其实也许不止这个。

此时我望着她悠闲自得地躺在她的双层床的上层，她悠闲的样子让我不由宽慰，这个小女孩太辛苦了，难得她此时这样放松。她赤着双脚，一双肉嘟嘟的脚丫子蹬在墙壁上。我猜此时她心里还唱着一支歌，因为她的双腿还按一定的节奏抖动着。双人床并不高，我走近床边，只要翘一点脚尖就可以轻易揽她到我的怀里。我很爱她，我是个比她大很多岁的姐姐，我太爱她了，只要看到她我的嘴角就可以马上扬起。

打破这个轻松午后节奏的，是一阵脚步声。我是最先听到的，心中升起一丝不快，而她此时还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应该还没听到，那是爸的脚步声。因为他是爸，所以他可以随时进我们的房间，除了更换衣服可以关门，除此之外，门，必须是打开的。我怎么从来没觉得我是一个完全的人？他很快走过我，我看不到他此时的脸色，也许我根本不想看他的脸？我只想看着我的妹妹，这个世界上，我只爱她，我视她如女儿一样的妹妹，她哪怕有一点点不快乐，都会是我心中的一根刺。而爸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他问她：“作业做完了吗？”

回：“做完了。”

“考得怎样？”

“还不错。”

这些对话是正常的，也许是正确的，我放下心来。

这个人却忽然暴怒：“不错是多少分？！为什么不直接说是多少分？！你考满分了吗？你看看你那个样子！高三了还这么悠闲，你想怎样？！睡醒了为什么要躺在床上？！还不赶紧学习去？！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赶紧给我起来？！”

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这个小女孩完全又被吓傻了，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她再次被惊恐的记忆唤醒。我眼睁睁看着，眼看着她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像再也不会美丽了。她瞬间被无尽的悲伤击倒，泪水还不及涌满眼眶，已汩汩从眼睛里不尽流出。这一刻，她自己和我忽然都明白，这个比一般人敏感多的小孩，已经准备一直悲伤下去，再也不准备醒来。

她什么也没做错！我知道的，是他做错了！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他却在这里言谈滚滚！真是太可笑了！

我气极了，也恨之极。我猛地跑到ZY床边，抢在爸要来到她的床边之前，更快一步把我心爱的妹妹抱在怀里。我对他怒目大睁，我拼尽所有的力量朝他狂喊：“爸！你凭什么这样？！”

也许别人不觉得这是反抗，但是于我而言，哪怕是对做错了的爸爸，在我的少年里，从来没有对他有哪怕一点点的抗争！

从来不曾有。

我在凌晨的梦中喊出这样的话，我把自己从梦中喊醒，倒也没把身边的老公惊醒，他的呼噜酣然。

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听得窗外沥沥雨声，一声长叹。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放心，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我长大了，那不过是过去。

那不全是过去。

ZY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妹妹。她的老爸，我的老公，对她偶有严厉，但大多宠溺。她目前在外地上学，她的老爸常常想她想到心疼。我一直坚信，她的将来一定会比我强太多太多，这件事我很确定。她比我赢在起跑线上太多了，因为她有一个正常的爸爸。

她一定还不能理解她的姥爷对她的妈妈小时候有多严厉，因为她的姥爷对她也算宠溺，还因为，她也是一个正常的小孩，而她的妈妈又比一个正常的小孩敏感太多太多。

我的女儿真的有一个双层床。她的双层床是在宜家买的。其实她的卧室够大，完全没必要买一个双层床。何况搬新家时，她已上高三，可她在家里还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一个到了高三还调皮的小女孩，因为她的爸爸妈妈都愿意宠着她。所以她去了宜家偏要买个双层床睡，她的爸爸虽是个极理性的爸爸，可她还有个任性的妈妈，娘俩齐心，双层床，买回家。

其实双层床很高，我是不可能只垫起脚尖就能看到上层的。但是我为什么要去看呢。我从没想过要去“看”她。她的房间是她的，我任她成长。

她不知道她的妈妈小时候真的也住双层床，那是一个双层军用床的下层，她的妈妈小时候的房间很小，安装那个双层床是因为那间小屋也只放得下那么小的床。那么小的床，也不能一个人睡，常常要和别人共睡。家里总有莫名其妙的一堆亲戚，不知是些什么人，不知要和喊什么什么的人睡在一张小小的床。她的妈妈小时候很讨厌这一切，可是她的妈妈从来不知道反抗。

生命是一场旅程。我的旅程在我的少年时期有些难。如果那些不平坦的路出现在我长大以后，我也不会觉得难，因为我长大了。

我已人至中年，我很高兴在此时，能在梦中把自己的女儿当成自己，保护自己一次，因为没有人保护我。和我的爸爸反抗一次，因为我需要一次反抗，哪怕只一次。我深深吐一口气。

我的爸爸。他说，因为他在我的少年时对我有些严厉，他批评过我，他打过我，他向我道歉。他总觉得他给我说了道歉我就该接受他的道歉，他总觉得我应该原谅他，他总觉得我到现在也没有原谅他。我想他只有最后一个觉得是正确的。

他已是风烛之年，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他最大的孝，就是不告诉他，他对我到底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不告诉他，那个伤害对我一生的影响有多严重。

生命是一场旅行。我是个越来越勇敢的姑娘。我常常想在无人处点一支烟对自己说，你能继续走下去，就证明你很勇敢你一定会越来越好，因为你终于知道你是你，和谁都没有关系。

我爱你，我自己。

马上又到午夜了。今夜有梦无梦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