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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项目经理办公室里谈出差的事情,还有八天就要过年了,公司要派一个人去武汉出差三天。所谓出差其实是去给一些老客户送礼。春节这个传统节日竟然变味成了送礼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作为项经的心腹,自然是这次出差的不二人选。
谈完事情出来我看到手机上有八个未接,全是二弟的。我给他回过去。他火燎眉毛般大吼道:父亲失踪了。他说,三天前我去工地的时候就没有见到他,还以为他出去逛,平时他不怎么下楼。直到今天才发现父亲已经失踪至少三天了。我问他报警了吗?他说已经报过了,警察刚刚来过,问了几个狗屁不通的问题后就打道回府了,驴年马月也指望不上他们。还不如找几个铁哥们帮忙,父亲的照片已经打印好了,马上出去大街小巷去贴。他问我什么回来?我说,来不及了,还有三个小时就要赶飞机去武汉。二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飞机落地后,我第一时间给父亲打电话,竟然通了。临上飞机前我也给父亲打了几个电话,都处于关机状态,一路上我心有戚戚而惴惴不安。我问父亲在那里?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跑个半马,声音洪亮地说,你猜?我说,您老没事我就放心了。他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想也想不到我已经回老家了,你们都想在城里过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看你们谁敢不回来。
出了武汉机场,外面一片烟雨蒙蒙。武汉属于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北方一派严冬,这里却是瑟瑟如同暮秋。街上满目萧索,美女们严妆素裹,倒算是一道亮丽的风采。
2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风雨兼程赶回到老家(豫东北部的一个偏僻的农村)的时候,距离春节还有三天。二弟还没有回来,父亲说他要到大年三十才能到家。父亲明显地话多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活泛开来,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干瘪瘪地堆积在脸上。街坊邻居依旧把胡同当成饭堂,一边吃饭一边骂大会。骂大会是方言,也就是互相损对方,当然要使用幽默的语气,还要掺杂着跟生殖器有关的词语。在我们家乡,懂得幽默是一种必备的技能。不懂幽默的人,会被别人看成是傻子。不会骂大会的男人,是连老婆也讨不到的。父亲年轻时候是骂大会的高手,前村后庄的大闺女小媳妇无一不叹服父亲高超的骂架技巧。有时赶集遇见了不免一场大战,以至于交通拥堵,不在话下。
这次回家发现村子里的年轻人明显少了许多,问了才知道如今说媒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去县城里买房。随着县里招商引资工作的进展,各种厂房如同雨后春笋般在县城周围建成,也给年轻人提供了较多的就业机会。在城里安家的年轻人是不会回老家过年的。其实我也不想回来,来来回回路费就要一千多元,虽说也不算多,但是在还着房贷的我看来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数字。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漂泊在外多年,故乡已经没有任何我怀念和留恋的因素了。二弟同样如此,本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的,今年春节开车带父亲去西安郊外逛当地的庙会。
年逾古稀的父亲越来越像小孩,他的严肃和恭谨渐渐地湮没进时光的轮回里,最近却是喜欢上了搞怪。前几日的离奇失踪着实吓了我们兄弟一把。饭间,我对父亲说以后再不许偷偷买票回家。父亲点点头,抿了一口黄酒,眼圈有些发红随即有星星点点泪水落下,一副委屈的模样。
“其实我是想……”父亲开口讲话,平时他很少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对我讲话了。“你们兄弟二人,你性格外向,早早地结了婚。你弟弟是个闷葫芦,眼看着到了三十五,还讨不到一个老婆,你说我能不急吗?现在城里的女孩越来越难伺候,我是想在老家给他找一个。回来之前我已经托了你二大娘姑娘婆家的婶子,她可是这几个庄闻名的媒婆。你们的娘走得早,如果不把你二弟的终身大事操办好,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你们的娘。”
“现在在老家找媳妇也不容易了吧!小姑娘们都去大城市打工,视野开阔了,条件也都提的高,要车要房不说,还要看男孩模样长得是否周正。我们这一代的父母最是重男轻女,几乎家家都要有一个男孩,所以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还有彩礼听说都涨到十万了吧!”
“我们的社会变化太快了,一年一个样,钱越来越不算钱。你结婚那时候彩礼才六千元,不到十年竟然翻了十番,驴打滚也没有这么快。不过……”父亲闪闪眼睛,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姑娘离过婚,才二十二岁,比你弟小了十二岁,咱们也不算吃亏,彩礼的事情还好商量,你觉得呢?”
对于父亲的询问我无法回答,我的意见也代表不了二弟。如果二弟不在乎女孩的婚史的话,这也算是一段不错的因缘。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父亲偷偷还乡的真正意图。自私一点讲,我是被父亲诳回来的。春节期间几日假期,我本来还想好好休憩一下身心,好好陪陪老婆儿子。我儿子死活不愿意跟我回老家,这个地方已经跟他没有了任何关系,他不会记得他的父亲童年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并不怪父亲,我知道父亲已经年迈,如此陪伴他度过每一个春节对于我来说都是奢侈。妻子尚年轻,儿子尚年幼,陪伴他们的还有一段漫长的时光,而父亲已经风烛残年。尽管我懂得,但是我心里还是觉得累,感受不到丝毫的节日的喜悦,这种负面的情绪以至于让我疲惫不堪。
3
腊月二十九高中同学聚会我没能参加。微信的普及让同学聚会变得频繁起来。临近春节这几日,各种各样的同学群建立了起来,小学同学群、初中同学群、高中群、大学群、同事群……就差婴儿房群和幼儿园群了。我没能参加高中同学聚会的原因是之前我答应几个初中同学在二十九这天中午聚聚。喝了点酒,醺醺地睡到了天色昏暗。我的手机响了,是赵华打来的电话。他大着舌头说,我们快到你家了,出来接驾。
跟赵华一起来的还有郭家伟和刘自立,他们几个是我高中时代玩得最好的伙计。细细算来也有几年没有见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胖了,戏谑玩笑依旧。来找我玩的建议是郭家伟提出来的,他们从市里的酒店里出来,街上笼罩着一层蒙蒙的雾霾。郭家伟一边松着裤腰带,一边说要逃离这城市。刘自立对我讲郭家伟解裤腰带这段子的时候,还是要戏谑他一番。说当时正好有一位美女经过,看到郭家伟的动作以为他要在大街上撒尿,就捂住眼飞快地跑开了。
我带他们去了村头的农家乐,店主是我本家的堂兄。他正要闭门歇业,见我来了才亮起招牌。我问他还有什么野味,我的这几个同学是从市里来的,嘴刁得很。堂兄说,院子枣树上还挂着一只野兔。赵华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掏出两瓶白酒来,原来他一直都是揣在怀里的。
我们都是上午喝过头,一瓶白酒下肚,醉眼早已朦胧起来。我颇显伤感地说,兄弟们,你们过得好吗?我们都老了,我他妈头顶的头发都快掉完了,街上的小朋友看见我都要喊爷爷,我还不到四十岁呀!刘自立说,一年一年过得真快;赵华说,我们身上的棱角都被磨平了。年轻的几年有可能就是一生一世,张爱玲说的;郭家伟说,就你有文化,还张爱玲,张爱玲是谁?你们知道吗;我说,要不我们都说说身边的事情吧!随便说,说什么都行。文化人先说,你肚子里的词多。
现在想想那天晚上我们的确实喝了不少酒,好端端的同学聚会愣是让我们玩成了新春茶话会,还他妈的搞什么畅所欲言。文化人赵华在市里的一所高中教学,他当仁不让地拿起话筒,充当了茶话会第一位发言人。
“干我们这一行最大的好处就是清闲,除去寒假一个月,暑假两个月,还有什么劳动节、国庆节、端午节、清明节、周六周日……”他说这些时用眼乜斜着刘自立。“坏处就是挣不到钱,死工资铁饭碗,还受领导的欺负。除非去做一个阿谀奉承的小人。学校明明是一个教书育人的阳光场所,却被这帮王八蛋搞得黑暗如同人间地狱。就说晋职称这事吧!你以为你努力教学就有机会了,错了,错完了。当年的我真是天真,总以为教好学就什么都有了。今年我们学校晋了三个副高职称,一个是校长的小舅子,另一个压根就没上过讲台;要说我们没有灰色收入那也不全对。先说班主任吧!假期介绍学生参加校外的辅导班有回扣,高三的班主任把差生介绍给学费超高的野鸡大学也有回扣。任课老师放着学校免费发的教参不用,非要学生去购买其他资料,有回扣。给学生统一印试卷有回扣。反正我们学校无论干什么都要向钱看齐,没有钱挣的活,没人愿意干。领导为什么不管?领导顾不上呀!领导忙着挣大钱呢!再说哪个领导身上没事,自己一身绿毛,还敢抓别人是妖怪。好笑!真好笑!”
“如果能像华哥那样清闲,我宁愿一个月少领三千元的奖金。”在市医院急诊科工作的刘自立如是说。他年龄不过四十,脸上已经浮出细细的皱纹,两鬓已然有了白发,眼神深处藏着老年人才有的穆然。“过劳死你们听说过吗?说白了就是累死的。今年我们医院已经死了五个,有两个是我们急诊上的。挣钱多有什么意思?钱买不来命。功名利禄跟健康是乘的关系,如果没有了健康,什么都是零。你们没有体会过值了夜班再接着上白班的滋味,一天连轴转做三台手术,忙得跟狗一样,饭也吃不安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净土,我们医院也是。家族势力,帮派势力。如果不会巴结领导,就算你再有本事也会被埋没在大海深处。怎么巴结?送礼呗!送什么?现金。怎么送?在洗浴中心换衣服的地方,那地方最安全,没有监控。”
“哥几个都是吃公家的饭,弟弟是个体户,一天不干就要饿肚皮。你们知道我从毕业后我干过很多事,在工厂打过工,开过KTV,包过工地。总之一句话什么都不好干,钱越来越难挣。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悲观,社会只会发展得越来越好,只要撸起袖子加油干,未来还是美好的。我喝多了,你们别骂我。”
4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这次回来难免去各家亲戚家走动。父亲勒令我必须要去老舅家一趟。二弟要处理相亲的事务,走亲戚的任务就要担在我一个人身上。舅舅比我印象中老了许多,去年得了脑梗,一见亲人就要哭出声来。在年轻人眼里,故乡和故乡的人还应该是老样子,其实它在悄然中发生着急速地变化。记忆中低矮的茅草屋再也寻不到踪迹,取代的是一幢幢二层小洋楼,只是空着没有人住。崭新的村庄跟年迈的老人一起抵抗着岁月的侵蚀。这次回乡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的心情,只是让我觉得疲惫不堪。在舅舅家,他拉着我的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舅舅感慨母亲没有福气,早早地撒手人寰。我被他的伤感带动了,禁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从舅舅家出来,我故意绕了一段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段路,鬼使神差一般。几年前的回乡,我记得也绕到了这里。在公路的一边我没有摇下车窗,我希望可以远远地望见她。这次我没有那么幸运,我没有见到她。她家所在的位置被一层蓝铁皮围着,就连她家附近的镇中学也被围在里面。我记得当年她家在学校门口开小卖铺,她经常从家里偷美味的话梅糖给我。那时候的她瘦削不堪、貌美如花。我跟她的初恋就像这话梅糖一般酸楚而又回味悠长。后来我去城里读了高中,她辍学在家帮助父亲打理生意。再后来,她结婚了,我从学校回家便不再去找她。只是偷偷地站在路边朝她家观望。再后来她有了小孩,身材也走了样,腰像水桶一般粗。她的那个倒插门丈夫是个酒鬼,有几次在路上遇见他都是喝得面色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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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回西安那天是大年初二,工地临时有急事通知他回去处理。我开车去火车站送他,他的对象也来了。我们没有一路去市里,等到快要进站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才盈盈地走来。从远处我便望见那个女孩嘴角的美人痣,对她有些似曾相识。等走近她看到了我,脸色刷地变得通红,羞赧地低着头。二弟热情地向我介绍这就是孟梅。她才抬起头说,哥,你好。我回应着她。火车进站的广播声恰巧在这时响起。我们的尴尬也在拥挤的人群中烟消云散了。二弟扭过头问我,你们认识?我摇摇头说,不认识。
腊月二十九深夜,郭家伟这个包工头暴发户一点素质都没有。我们几个老同学在一起喝点烂酒后,他就开始发酒疯。非要带我们去镇上找小姐。在那家名叫深海KTV的包厢里,早就有几个花枝乱颤的骚女人等在那里。她们见到郭家伟后齐声呼喊:郭总好!就像士兵见到了元帅一般恭敬。那个有美人痣的女孩跟郭家伟相熟,一见面就拉住对方的手,连着唱了几首情歌对唱,俨然一对情侣。
那天晚上我确实喝了不少酒,后来我们去了哪里,怎么回的家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郭家伟耍酒疯,站在茶几上学邓超在电影《美人鱼》里的台词:“我很清楚,她们都是为了赚钱努力奋斗的年青人。我特尊敬她们,我们不也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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